政事堂内第一日的喧嚣与暗流，随着散朝的钟声暂告段落。林弈以新任宰相之尊，处理了几件紧急公文，熟悉了堂内运作的大致流程，其冷静高效的作风，让原本心存轻视或抵触的堂吏们，也不由得收敛了几分心思。
就在他准备离宫回府时，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政事堂，低眉顺眼地传达了口谕：“北安侯，陛下在御书房召见。”
林弈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颔首道：“有劳公公带路。”
穿过重重宫阙，来到那间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之一的御书房。与金銮殿的庄严肃穆不同，此处更显静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味。老皇帝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了一件暗紫色的常服，靠坐在铺着软垫的榻上，面色在灯下显得有些疲惫和苍老，与白日里在朝堂上乾纲独断的威严形象判若两人。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内侍宫女，偌大的御书房内，只剩下他与林弈二人。
“爱卿，坐。”皇帝指了指榻前的绣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谢陛下。”林弈依言坐下，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榻边小几上的一份奏折，递给林弈：“看看这个。”
林弈双手接过，展开一看，是江南道关于漕运延误、粮仓亏空的密奏，里面触目惊心地记载了层层盘剥、欺上瞒下的种种情状。他又看了几份，有关于边军饷械不足的，有关于地方豪强兼并土地的，有关于河道年久失修、隐患重重的……每一份，都指向这个庞大帝国肌体上深深浅浅的溃烂之处。
“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几十年了，看着这个国家，就像看着一棵从内部开始朽坏的大树。表面上枝繁叶茂，可根子，已经快烂透了。”
他抬起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直视林弈：“朕知道，今日在朝堂上，杨阁老他们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按部就班，论资排辈，确实是维系稳定的法子。可是……时间不等人，这棵大树，等不起慢慢调理了。”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缓了口气，才继续道：“朕，老了。精力大不如前，许多事，看得见，却已力不从心。太子……唉，性情仁弱，守成尚恐不足，更遑论革新除弊。”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御书房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气氛弥漫开来。
终于，皇帝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弈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赏，有无奈，有期望，也有一丝……近乎托孤般的沉重。
“林弈，”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朕力排众议，将你擢拔于此位，并非仅仅是为了酬谢你的军功。朕看中的，是你于绝境中敢于破局、善于破局的锐气！是你不同于那些暮气沉沉、只知固守陈规的官员的头脑！”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变得无比郑重：“这个国家，需要一场变革，一场刮骨疗毒般的变革！去清除积弊，去振奋人心，去为这棵将倾的大树，续上命脉！朕，希望你能做这个‘匡扶社稷之臣’！”
匡扶社稷之臣！
这五个字，重于泰山！它不仅仅是一个期许，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乎帝国命运的责任！
“朕知道，前路必然艰难。”皇帝看着林弈，眼神深邃，“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那些固守祖制的老臣，甚至……朕的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都会成为你的阻碍。你会遇到无数的明枪暗箭，诽谤中伤。但是——”
皇帝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要你所做之事，是为了这大炎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朕，便是你最大的后盾！朕赐你宰相之位，准你组建新军，予你专折奏事之权，便是要你放手去做！不必过于顾忌那些条条框框，不必畏惧那些流言蜚语！”
这几乎是将改革的“尚方宝剑”和巨大的信任，一并交到了林弈手中。
林弈坐在绣墩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皇帝的这番话，推心置腹，几乎将底牌和盘托出。他感受到了那份超越君臣、近乎托付的信任，也感受到了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榻上的老皇帝，缓缓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沉静而坚定，如同立誓：
“陛下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臣虽不才，愿以此身，为陛下，为这大炎天下，扫除积弊，开创新的气象！纵使前路万千荆棘，臣亦百死无悔！”
他没有说什么漂亮话，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皇帝看着他，看着他年轻面容上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释然的、带着些许慰藉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垂暮帝国，在那锐不可当的锋芒之下，焕发出一线新的生机。
“好……好……”皇帝喃喃道，疲惫地靠回软垫，挥了挥手，“你去吧。记住今日之言。”
“臣，告退。”
林弈再次躬身一礼，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御书房。
当他踏出宫门，感受到外面清冷的空气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皇帝的托付，既是无上的信任，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锁，更是一面可以挥舞的旗帜。从这一刻起，他所有的行动，无论是整顿吏治、改革军制，还是触碰那些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团，都有了最冠冕堂皇、也最坚实的法理依据——匡扶社稷！
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深邃无垠。
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已然明确。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将在他手中，正式掀起。而这风暴是能涤荡污浊，焕发新生，还是会将一切彻底摧毁，便要看他的手段，以及那冥冥之中的国运了。
这沉甸甸的责任，他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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