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云筝被带到了春泉宫。
春泉宫并非太子的居所，而是东宫内一处专用于休憩沐浴的宫苑。
云筝来时，可以看得出来，周允祚派人精心装点过。
温泉边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鲛绡帐幔低垂，熏着清雅的梅香，并非太子惯常所用的松香。
紫檀木雕花榻上铺着崭新的锦被，绣着繁复的鸳鸯交颈图案。
案上白玉瓶中插着几支新折的红梅，开得正艳。
云筝淡淡扫过这一切。
比起前世的她，作为宫女被匆匆送入映山宫的寝殿，今日这待遇可真是云泥之别。
但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周允祚这般刻意布置，是觉得如此便能彰显他的用心，让她感觉到受宠么？
可惜，姐不在乎。
不一会儿，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周允祚墨发微湿，似是刚沐浴过，身上是清冽的水汽和皂角清香。
他挥手屏退左右，池边便只剩他们二人。
“等久了吧？”周允祚走上前，声音是惯常的温和。
但云筝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云筝今日，其实并没有等得太久。
但周允祚对她，却真的是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周允祚是个相当有耐心的人。
可这一次却在云筝面前，露出了极其少见的急切。
周允祚伸手牵起她的手，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竟舍不得放开：
“那日东宫夜宴，雪中初见，你便似这红梅，清冷孤傲，让人见之难忘。”
云筝自然是露出半分羞涩与受宠若惊：“妾身也没想到，殿下竟待妾身这样好。”
周允祚贪婪地看着她。
看她细细描摹的眉眼，看她小巧红润的嘴唇，看她白皙细腻的脖颈。
像在看一件珍藏许久的宝贝，说：“待你万般好，孤都觉得不够。”
云筝心里翻了个白眼，却在眼波流转间，一脸欲语还休：“殿下谬赞。妾身不过是寻常草木，幸得殿下垂怜。”
周允祚很受用她这般姿态。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顺势滑了下去。
温泉池边，暖帐落下。
水汽随着细碎的声音升腾起来，搅扰了满池华光。
……
事毕。
周允祚靠在引枕上，呼吸渐匀却并无睡意。
云筝在他身侧静静躺着。
张金宝进来端了茶，又跟周允祚说了两句。
太子的周身散发出了低沉气压。
不用猜，云筝夜知道太子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心。
之前，大年初二时，他宴请崔家长辈时，肯定闹得不怎么愉快，刚才，张金宝进来，肯定又是说崔家哪位要见他。
云筝悄然起身，披上一件外衫，赤足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递到他唇边。
周允祚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殿下似乎有心事？”云筝声音极柔，“殿下这几日四处赴宴，定是累着了。”
周允祚闭上眼，并未立刻回答。
云筝跪坐在榻边，轻轻替他按压着太阳穴，动作生涩。
没两下，周允祚就扶了她的手，让她不必再按了。
他开口喊她：“云筝。”
“妾身在。”
“你可曾驯过马？”
云筝依旧温顺：“妾身出身微寒，不曾有机会接触骏马。但妾身听闻，驯马极需耐心……”
“是啊，需得耐心。”周允祚又问道，“若有一匹烈马，血统高贵，力量惊人，却野性难驯，时而温顺承欢，时而又蹄啮相加，让你既舍不下它的矫健，又厌烦它的反复，该如何是好？”
云筝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她心中明镜似的。
这哪里是说马，分明是在喻指崔家。
她沉吟片刻，缓声道：“妾身虽不懂驯马，但懂得喂鸽子。”
“哦？”周允祚来了兴趣。
“妾身幼时，邻家有位老伯，养了许多鸽子。他说，有些聪明的鸽子被喂熟了，就会欺主，喂它一把米粮，它吃了，下次便敢站到你肩头啄你的耳坠，你若纵容，它便敢蹬鼻子上脸，甚至于，抢夺你手中的食盒。”
周允祚睁开眼，侧头看她：“哦？”
“老伯说，这叫服从性测试！”云筝说，“鸽子聪明，会一次一次试探你的底线，人……也一样。”
“服从性测试？”周允祚重复着这几个字，眸中光芒变幻不定。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是啊，服从性测试，崔家对孤，便是如此！”
话一出口，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
周允祚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竟不顾身份，对着云筝倒起了苦水。
“孤那岳丈，崔公，面上恭敬，实则每次议事总要压孤一头。”
“江南漕运改制，利国利民之大策，他一句崔氏门下多有倚仗旧制谋生者，骤改恐生民变，便让孤在父皇面前难以推行。”
“还有那崔浩然，不过是仗着崔家势大，在京中结交一群纨绔，声色犬马。每每闹出事情，便来求孤。”
“上次他纵马踏伤百姓，御史弹劾，是孤替他压了下去，这才过了多久？又因争抢歌姬，与别人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
“他竟还有脸来求孤再去替他遮掩？仿佛孤替他擦屁股是天经地义！”
“还有玉枝……”他语气缓了缓，又叹了口气，说，“她身在宫中，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好的？”
“却还时常暗示孤，她兄长看中了某处田庄，她弟弟看重了哪个肥缺。”
“孤还没有登基，他们就伸手要资源，要功劳，甚至是要爵位……孤怎么能办得到？”
云筝装作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惊讶与难以置信：“可……可您不是太子吗？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周允祚被她天真的模样，逗得一笑。
但随即这一笑，就变成了苦笑：“你是深宫女儿家，不懂朝堂之事。”
“清河崔氏，百年望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尤其在江南，堪称半壁江山。”
“父皇虽立孤为储君，却也并非全然放心，孤需要崔家的支持来稳固地位，可崔家……便是拿准了这一点，一次次试探，一次次……对孤进行，那个，服从性测试。”
他像是要将积压多年的郁闷一吐而快。
一说，竟说了一个多时辰……
云筝安静地听着，脸上有时装出心疼，有时装出恍然。
直到水池边的红烛燃尽，云筝才轻轻靠过去，握住周允祚的手，低声道：“妾身愚钝，竟不知当太子，竟也有这许多难处。”
她仰起脸，诚挚地看着周允祚：
“妾身虽不及殿下万一之聪慧，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日后若殿下心中烦闷，妾身愿做那只耳朵。”
“妾身也愿意学，哪怕只能为殿下分忧万一，也是好的。”
周允祚看着她清澈眸子里的信赖，心中的郁气似乎散了不少。
他感动地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指：“夜深了，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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