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滚过天际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椅子在地毯上拖出一道浅痕。窗外的云压得很低,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裂开细小的水纹。我没有回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林悦站在电梯口,手里还拿着那个文件夹。她看着我,没说话,也没有拦。
我按下下行键,金属门映出我的脸。衬衫领口有些皱,袖口沾着一点咖啡渍。我没换。这些天穿的都是这件。
车子停在楼下,老陈已经在驾驶座等了。他看见我,立刻推开车门要下来撑伞。我抬手止住他,自己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东三街。”我说。
老陈看了眼导航,又看了眼外面已经开始密集落下的雨点,“苏小姐今天送单路线不在那边。”
“我知道。”
他没再问,发动了车子。
路上很安静。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把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推开又聚拢。我盯着前方,一句话也没说。脑子里没有计划,没有台词,什么都没有。我只是知道,现在必须去那里。
车停在街对面。路灯昏黄,雨水在路面积起一层薄水,倒映着零星灯光。我打开车门,冷风裹着雨扑进来。
“顾总?”老陈递来一把黑伞。
我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您要在外面站多久?”
“不知道。”
他没坚持,退到车边,隔着雨帘望着我。
我往前走了几步,在一棵树下停下。这里能看清那扇窗。灯亮着,窗帘没拉严,露出里面一小片暖光。我看不清人影,但知道她在。
雨水很快打湿了头发,顺着额头流下来,滑进眼睛里有点刺。我眨了眨眼,视线还是盯着那扇窗。
老陈又靠近了些,“要不……我去敲门?就说您路过,想避个雨。”
“不用。”
“您这样会生病。”
“不会。”
他顿了顿,“可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了。”
我没答话。
以前我不怕什么。淋雨、熬夜、应酬到凌晨,第二天照常开会。身体是工具,感情是累赘。直到那天我在她家门口摔倒,她把我扶进去,用毛巾擦我头发,说我像个落汤鸡。
她说:“阿辞,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那时候我以为她是心疼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早就把我当成可以依赖的人了。
而现在,我想让她重新看见那个会煮糊面、分不清洗衣液和柔顺剂的阿辞。不是顾晏辞,不是总裁,不是能给她房子车子的人。就是那个笨拙的、只会对她笑的男人。
老陈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低了些,“您到底在等什么?”
“等我自己变成那个人。”
“哪个?”
“她愿意开门让我进去的那个人。”
雨越下越大。衣服贴在身上,冷意从肩膀蔓延到后背。但我没动。动一下,可能就会打破这种感觉。
我记得她说过一次,冬天骑车送外卖,最怕的是突然下雨。没地方躲,订单又不能超时。有一次她在屋檐下站了二十分钟,最后还是冲进了雨里。
那天晚上她回来,鞋子湿透,脚趾都泡白了。我让她泡热水,她摇头说太费水。我就偷偷把热水器调高了温度,假装不知道。
后来她发现是我干的,瞪了我一眼,又笑了。
“阿辞,你真是个傻子。”
可她喝了我热的牛奶,吃了我煎的蛋,睡在我盖好被子的床上。
这些事很小,但她记得。
我也记得。
老陈又开口,“她要是看见您这样,肯定不会高兴。”
“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还要站在这儿?”
“因为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可她根本不知道您来了。”
“总有一天会知道。”
他叹了口气,不再劝,退回车边打电话安排人轮岗。
我依旧站着。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在肩上,凉得清晰。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易拉罐环。它还在,虽然湿了,但没松动。
这东西很轻,谁都买得起。可对我来说,它是重的。比任何戒指都沉。
因为它不是我给她的,是她给我的。
她掰开汽水罐的时候,指甲用力一勾,金属边缘弯出一个歪斜的弧。她笑着套在我手上,说:“就当戒指了。”
那时候我没当真。
现在我信了。
雨声掩盖了很多声音。远处车辆驶过积水的声音,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老陈低声打电话的声音。但我的耳朵里只有寂静。
那扇窗里的光一直没灭。
她应该还没睡。也许在缝衣服,也许在看手机,也许正端着一杯热茶坐在桌边。我不知道。
但我相信她过得还好。
至少,她舍得开灯了。
以前她总说灯太暗伤眼睛,可电费贵,她舍不得多开。我那时候不懂,还觉得她小气。后来才知道,她是习惯了节省每一毛钱。
现在她一个人住,灯却一直亮着。
说明她开始对自己好了。
这个念头让我胸口发紧,又有点轻松。
老陈走过来,手里多了件深色风衣,“穿上吧,至少别让感冒影响明天工作。”
我摇头。
他皱眉,“您到底想证明什么?”
“我不想证明。”
“那是为了赎罪?”
“不是。”
“那是为了让她心软?”
“也不是。”
他看着我,眼神变了,“那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是为了让她以后想起今晚,能觉得,那个站在雨里的男人,是值得原谅的。”
老陈没再说话。他把风衣搭在手臂上,站回原处。
雨还在下。我的鞋已经灌满了水,走路会发出咕吱声。裤子贴在腿上,冷得像铁皮。但我还是没动。
那盏灯还在亮。
只要灯没关,我就还能站下去。
老陈忽然低声说:“您变了。”
我没回应。
“以前您做决定,从不犹豫。现在您连门都不敢敲。”
“我不是不敢。”
“那是不想?”
“是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站在这里,不是以顾晏辞的身份命令她接受我。我是阿辞,想让她重新选择我一次。如果她不开门,我就该走。”
“可您就这样站到天亮?”
“如果需要的话。”
他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那我陪着。”
他退回车边,靠在门上,也望向那扇窗。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唇边,有点咸。我舔了一下,继续盯着那道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帘动了一下。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一只手伸出来,把缝隙拉得更小了些。灯光被遮住一半,只剩下窄窄一条。
我看不清是谁。
但我知道,她可能往这边看过一眼。
哪怕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我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无名指上的环。它还在,湿漉漉的,但稳稳地卡在那里。
就像我心里那个名字一样。
老陈走过来,声音放得很低,“要走吗?”
我摇头。
“她没看见您。”
“没关系。”
“那您继续站?”
“嗯。”
他看了眼表,“快三点了。”
我没说话。
他又问:“值得吗?”
我看着那扇只剩一线光的窗,说:“她值得一切。”
雨更大了。
一辆电动车从远处驶来,在路口拐了个弯,消失在另一条街。我没看清骑车的人是不是她。
老陈回到车上拿对讲机,说了几句。再出来时,他站得更近了些。
“您知道吗?”他说,“我第一次见您哭,是那天在医院外。您抱着她送来的饭盒,说自己忘了怎么用筷子。”
我闭了下眼。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其实早就不只是顾总了。”
我没接话。
但他没停,“您现在站在这里,不是失态,是找回自己。”
我睁开眼,看着那扇窗。
光还在。
哪怕只有一线。
我也能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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