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很小,父王也曾将他高高举起,朗声大笑,那臂膀有力,笑声豪迈,是他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带着温度的片段。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他展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开始获得军心?
是从大哥、二哥开始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还是从父王那看似公允、实则处处偏袒与制衡的手段中,慢慢品出了那令人心寒的意味?
“互相制衡……呵。”狄尚在心中冷笑。是啊,父王深谙此道。他扶持大哥压制二哥,又默许二哥的势力牵制自己。
每一次“恩赏”背后都可能藏着试探,每一次“信任”之下都可能布着陷阱。
他们就像父王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比较重要、却又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为了在这残酷的游戏中活下去,他不得不变得冷酷,不得不学会算计。
他亲手处置过背叛他的部下,也曾在朝堂之上与兄弟唇枪舌剑、步步为营。他身上的伤疤,有些来自战场明刀明枪,有些则来自暗处射来的冷箭。他曾经的热血与赤诚,就在这一次次的背叛、算计与生死边缘中,被一点点磨蚀,冰封。他变成了如今这副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模样,冷静、锋利、甚至残忍。
刚才对父王说的那番话,字字诛心,何尝不是对他自己过往的一种残忍的剖白?
他确实不向往王位,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背后,是无尽的孤独、猜忌和失去。
他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公正的认可,一个父亲对儿子单纯的信任,一个可以让他安心守护边关、不必担心背后刀剑的环境。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权术和赤裸裸的争夺。
“终究还是丢了自己……”他喃喃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雪中。
那个曾经会因为一场胜仗而与士兵们欢呼畅饮、会因为看到边境百姓安居乐业而心生满足的狄尚,还在吗?
或许还在,只是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生存”和“责任”的坚冰,深深的封锁在了心底最深处。
他现在做的,逼宫般的行为,不是为了夺取从未梦寐以求的王位,而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北境的未来。
他不能让北境落入四哥那样庸碌无为、只知享乐的人手中,更不能让它成为狄戎旧部搅乱时局、甚至引狼入室的工具。
他必须站出来,握住那柄他并不喜欢,却不得不握的权杖。
这归途,风雪交加,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走在通往权力巅峰的路上,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雪原。
亲情已死,热血成冰,前方等待他的,注定是一条更加孤独、更加血腥的道路。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脊梁,将眼中最后一丝软弱的波动彻底压了下去。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如同北境荒原上最坚韧的磐石,迎向那不可知的、注定波澜壮阔的未来。
——
邵武城通往北境的官道上,风雪虽不及王庭酷烈,但寒意依旧刺骨。
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正不紧不慢的行驶着,车辙在积雪上压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突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战鼓擂响。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撕裂灰蒙天地的闪电,骑着快马飞速逼近。
在距离马车尚有十余丈时,那黑衣女子用力一勒缰绳,同时俯身,极快的拍了一下马匹的侧臀。那匹显然是精心饲养的骏马通灵般一声嘶鸣,立刻调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雪幕之中。
而那道黑色的身影,在马匹调头的瞬间,已如轻燕般从马背上跃起,身姿矫健利落,在空中一个轻盈的翻腾,落在了马车的车辕之上,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
车帘微动,人已如同鬼魅般钻入了车厢之内。
车厢内,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老神仙须发皆白,闭目靠在软垫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连平日里宝贝的药箱都只是随意放在脚边。
听到动静,他眼皮未抬,只是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问道:“……回来了?”
蓝芯兰抬手扯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长途跋涉风霜之色的脸庞,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随即,她抬手屈指,在车厢壁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三下,这是加速的信号。
外面的马夫心领神会,立刻扬鞭催马,马车骤然提速,在官道上疾驰起来,车身微微颠簸。
“来得及吗?”老神仙终于睁开眼,看向蓝芯兰,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力感。
他问的,自然不是赶路的时间,而是北境王那具早已被疾病和权欲掏空的身体。
蓝芯兰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水让她精神一振。
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笃定:“赶得上布局。”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应该来不及救活了吧。”
老神仙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悠缓的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太多的无奈与疲惫。
“这次之后,我要回谷雨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决绝,“这副老骨头,再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了。权欲倾轧,骨肉相残……看够了,也闻够了。”
蓝芯兰正准备放下水囊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有些错愕的看向他。
谷雨,也是她父母长眠之地。她看到老神仙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倦怠,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神耗尽后的苍凉。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低声应道:“好,带我一起。”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蓝芯兰靠在晃动的车壁上,闭上眼,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前方的路如此沉重,染满了鲜血,甚至可能包括她自己的。
——
北境王城,五皇子府。
书房内,狄尚刚刚看完一封由驯鹰带来的密信,信上的字迹是南之枝特有的清秀中带着锋芒。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三日可达。”
狄尚面无表情,将信纸凑近烛火。橘红色的火焰贪婪的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蜷曲的黑色灰烬,如同他心中某些最后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堆积的白雪,眼神冰冷而坚定。“备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吩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进宫。”
随从的身影在门外阴影中一闪而逝,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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