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托孤 - 杨骏专权
太康十一年(公元290年)的初冬,洛阳城似乎比往年更早地进入了肃杀。凛冽的北风卷着枯叶,在皇宫高耸的朱雀阙下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宏伟的太极殿依旧矗立,琉璃瓦在惨淡的冬日下泛着冷硬的光,但殿内弥漫的浓重药味和压抑至极的低语,却宣告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正在无可挽回地衰弱下去。
重重帷幔之后,龙榻之上,曾经意气风发、终结了三国乱世的晋武帝司马炎,如今形销骨立。他深陷的眼窝中,那双曾洞悉世事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只偶尔闪过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都会戛然而止。
榻边,跪满了人。太子司马衷——即将登基的晋惠帝,脸上依然是那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懵懂,他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畏惧地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身边的太子妃贾南风,今日却异常安静,低着头,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抹冰冷锐利、如同等待猎物的光芒。她知道,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
离御榻最近的,是武帝的岳父,车骑将军杨骏。他须发已白,但身材依旧魁梧,此刻正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武帝额头的虚汗,动作轻柔得近乎卑微。然而,他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像鹰隼般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角落里沉默端坐的汝南王司马亮——武帝的亲叔叔,一位以稳重着称的宗室老臣。杨骏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忌惮和警惕。
“陛下,喝口参汤吧,吊吊精神。”杨骏的女儿,当朝皇后杨芷(杨艳堂妹)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声音带着哭腔,温婉动听。她年轻美貌,眉宇间却带着深深的忧虑和惊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不时飘向自己的父亲。
司马炎费力地睁开眼,目光艰难地扫过面前众人的脸孔。他的眼神在儿子茫然无措的脸上顿了顿,一股巨大的忧虑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最信任的两个人身上:忠心耿耿的亲叔叔司马亮,和陪伴自己多年、贵为外戚的杨骏。
“亮……杨卿……”司马炎的声音微弱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朕……朕去之后……太子年幼……心智……心智未开……朕……托付于你二人……共、共同辅政……守我司马氏江山……”他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关乎帝国未来的最后安排。
遗诏:最后的布局
司马炎艰难地吐出“共同辅政”几个字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父皇!”杨芷皇后吓得差点打翻药碗,声音都变了调。杨骏急忙俯身拍抚武帝后背,眼角余光却像淬了毒的针,飞快地刺向御榻另一侧沉默的汝南王司马亮。
司马亮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腰杆挺直如松。他望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侄儿皇帝,眼中满是痛惜,沉声道:“陛下安心,老臣定竭尽全力,与杨车骑同心戮力,匡扶太子,护佑社稷!”
这话铿锵有力,却像火炭烫在杨骏心上。“同心戮力?”他心底冷笑,“一个手握重兵的宗室老王爷杵在朝堂,处处掣肘,我杨家焉有出头之日?”
当夜,武帝精神似乎回光返照,坚持要口述遗诏。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两位重臣被紧急召入寝宫,跪在御榻前。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司马炎靠着厚厚的软枕,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聚,一字一句,郑重地将“汝南王司马亮与车骑将军杨骏共同辅政”的核心内容口授下去。每一个字落下,都像重锤敲在杨芷皇后心头,她紧攥着丝帕,指节发白,目光死死锁住书写诏书的华廙手中的笔。杨骏则垂手立在一旁,表面恭谨,内心却如同沸水翻腾。
“陛下所言极是,亮王与家父,一文一武,定能稳若磐石。”杨芷强笑着附和,声音微微发颤。司马亮肃然颔首。唯有贾南风,远远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遗诏初稿落定,由华廙、何劭捧出,需按制加盖皇帝玉玺,再行宣告天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大局已定。杨骏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龙体欠安,不可再劳心神。诏书微臣与华中书即刻去妥善用印封存,陛下安心歇息吧。”语气诚恳无比。
武帝疲惫至极,微微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司马亮看着杨骏和华廙捧着诏书退出寝殿,心中却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他张了张嘴,想提醒陛下再看看,但看着武帝枯槁的面容,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也告退离开。
篡改:剑指大权
厚重的宫门在杨骏和华廙身后合拢,隔绝了寝殿内微弱的光线。通往中书省的路上,只有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华中书,”杨骏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响起,褪去了所有谦卑,变得冰冷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胁迫,“陛下适才神思恍惚,所言……或有未尽之处。”
华廙心头猛地一沉,捧着诏书的手微微发抖:“车骑将军此言何意?诏书乃陛下亲口所授,你我皆亲耳听闻……”
“亲耳听闻?”杨骏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逼视着华廙,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笼罩,“陛下只说‘共同辅政’,可说了如何‘共同’?谁为主,谁为次?太子年幼,外朝需强有力者总揽全局!汝南王年迈,又远在宗室,岂能日日坐镇中枢?”他一字一句,句句诛心,“华中书世代忠良,当深知此非常时刻,唯有陛下至亲至信之外戚,方可稳定大局!你难道想让朝局陷入宗室与外戚相争的混乱漩涡吗?”
寒意从脚底直冲华廙的天灵盖。他望着杨骏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再看看身后沉默的、显然已被杨骏收买的禁卫,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手中的诏书重若千斤。他知道,抵抗就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祸及家族。
“可……可诏书内容……”华廙的声音干涩沙哑。
“动几个字而已,”杨骏的声音带着魔鬼般的诱惑和冰冷的威胁,“陛下之意,是‘车骑将军杨骏’担纲辅政,‘汝南王司马亮’协同左右。明白吗?‘担纲’与‘协同’,主次立判!陛下口谕,中书笔录偶有疏漏,也是常情。”
就在华廙内心天人交战、冷汗涔涔之际,一名小黄门急匆匆跑来,对着杨骏耳语几句。杨骏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挥手让华廙立刻去修改诏书,自己则转身快步向宫城西门赶去。
宫城西侧,广莫门下。汝南王司马亮的车驾果然被拦住了。守门的中护军张劭,正是杨骏的心腹。他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拦在司马亮的车前:“奉皇后口谕,陛下病笃,宫城内外需严加戒备,无诏任何人不得擅离!亮王请回府静候召见!”语气强硬,毫无转圜余地。
司马亮看着眼前刀枪林立、戒备森严的宫门,再看看张劭那张铁板似的脸,一股冰冷的愤怒夹杂着巨大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他明白了,杨骏父女已经动手了!这宫城,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自己被彻底隔绝在了权力中心之外!
“好……好一个‘严加戒备’!”司马亮怒极反笑,声音苍凉,“杨骏!杨芷!你们好大的胆子!”然而,面对森然的刀兵,这位老王爷只能重重地跺了下脚,愤然调转车驾。
与此同时,中书省的秘室内。华廙握着笔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在杨骏心腹的虎视眈眈下,绝望地在遗诏原文上,颤抖着添加了那几个足以颠覆帝国命运的字眼:“……汝南王司马亮协理庶政”,并将原本并列的“与车骑将军杨骏”之前,加上了“以”字,变成了“以车骑将军杨骏……”,主从之势瞬间逆转!这一刻,华廙仿佛听到了江山崩塌的声音。
专横:只手遮天
晋武帝司马炎,这位平吴一统的帝王,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月末夜。当丧钟沉重地响彻洛阳城每一个角落,巨大的恐慌和权力真空瞬间攫住了朝野上下。
国丧的哀乐尚未停歇,一道经过精心篡改的“遗诏”便在杨骏父女的操控下,昭告天下。诏书堂而皇之地宣布:“……以车骑将军杨骏为太尉、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事……辅弼幼主……” 头衔之长,权力之巨,令人咋舌。而汝南王司马亮,则被轻飘飘地任命为“侍中、大司马、都督豫州诸军事……出镇许昌!”——一个看似位高,实则被一脚踢出权力中枢,远放豫州的虚职!
消息如同惊雷炸响!朝堂之上,一片死寂,随即暗流汹涌。无数道目光投向站在百官最前列、一身崭新太尉朝服的杨骏。他神情肃穆,悲戚难掩,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中那掩饰不住的飞扬神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狂喜与志得意满。那道被篡改的遗诏,成了他攫取最高权力的尚方宝剑!
“先帝托付之重,老臣诚惶诚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杨骏的声音在太极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值此国丧新君初立之时,百废待兴,首要在于稳固中枢!本太尉受命于危难,自当遴选贤能,共克时艰!”
这“遴选贤能”的序幕一拉开,便成了杨骏一人独断专行的闹剧。他的心腹、党羽、姻亲、故旧,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苍蝇,蜂拥而至。
“臣荐举左军将军张劭,忠勇可嘉,可擢升中护军,掌宫禁宿卫!”
“臣附议!另荐……”
“太尉!犬子不才,于仓部任职多年,熟悉钱粮,可胜任大司农丞一职!”
“臣之表弟……”
朝堂仿佛变成了菜市场。但凡杨骏一个眼神示意,或者他的亲信武茂、段广等人一开口,推荐名单立刻雪片般飞上御案。端坐在龙椅上的新皇帝司马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对大臣们争吵的内容毫无兴趣,只觉得无聊。一旁的贾南风皇后,隔着珠帘,面沉似水,那双眼睛如同深潭,冰冷地注视着杨骏和他那群喜气洋洋的党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每一次任命,都像是在她心头剜肉——那本该是她的权柄!
杨骏几乎将整个朝廷要害部门都换成了“杨记”招牌。他的外甥张劭执掌了守卫皇帝的禁军,段广成了散骑常侍,贴身“侍奉”皇帝;另一个外甥李斌被任命为河南尹,控制了京畿要地;甚至连负责起草诏令的中书省,也被他的亲信牢牢把持。杨家子弟、姻亲充斥朝堂,一时间,“杨氏兄弟,布满台省”,洛阳城内流传起“三杨开泰”(指杨骏及其弟杨珧、杨济权势熏天)的讽刺歌谣。
杨骏的弟弟杨珧,并非庸才,看着兄长如此肆无忌惮、吃相难看,忧心如焚。一日下朝后,他屏退左右,在杨骏奢华的书房里,痛心疾首地劝谏:“兄长!如此封赏,全凭己意,将百官置于何地?将宗室诸王置于何地?树敌太多,恐非长久之计啊!昔日权臣覆灭,皆因独断专行、众叛亲离!还请兄长稍加收敛,至少……至少也该让太后(杨芷)和陛下知晓……”
“收敛?”杨骏正志得意满地欣赏着新得的玉璧,闻言嗤笑一声,打断了杨珧,“二弟,你太过谨慎了!如今朝中,谁人敢与我争锋?司马亮那个老匹夫,已被我打发去了许昌!太后?哼,她终究是我杨家的女儿,深宫妇人,懂什么朝政?至于陛下……”他嘴角泛起一丝轻蔑,“他懂什么?这江山社稷,现在靠的是我杨骏!靠的是我们杨家!我不把位置交给自家人、信得过的人,难道交给那些心怀叵测、等着看我们杨家笑话的外人?”
杨珧看着兄长那张因权力而膨胀得近乎狂妄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告退。
暗涌:密匣生波
杨骏的专横跋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汹涌的暗流。被排挤出权力核心的宗室诸王,首当其冲,愤懑至极。
许昌,汝南王司马亮的临时府邸。这位满头银发的老王爷接到那份将他“发配”的诏书时,气得浑身发抖,将心爱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杨骏匹夫!安敢如此欺我司马氏!”他须发戟张,怒不可遏,“先帝尸骨未寒,他便敢矫诏专权,排斥宗室!此獠不除,国无宁日!”愤怒过后,是深深的忧虑。他深知杨骏掌握禁军,控制中枢,自己远在许昌,兵微将寡,贸然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同样愤怒的,还有年轻的楚王司马玮。他身为武帝之子,惠帝司马衷的异母弟,性格刚烈暴躁。在洛阳的王府中,他猛地将那份任命杨骏党羽的诏书抄件拍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岂有此理!我司马家江山,何时轮到他一个外姓老儿指手画脚?封官许愿,全是他的狗腿子!把我们这些王爷当死人吗?!”他猛地拔出佩剑,寒光闪闪,“匹夫!待我杀入洛阳,清君侧!”
“殿下息怒!”他的心腹公孙宏连忙劝阻,“杨骏势大,手握禁军,不可力敌!需联络宗室,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司马玮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将佩剑狠狠插入剑鞘:“好!给本王联络淮南王(司马允)、长沙王(司马乂)!还有……派人秘密去见贾后!那个毒妇,绝不甘心杨骏独大!”
正如司马玮所料,深宫中的贾南风,此刻的怒火和杀意,比任何一位宗室王爷都要炽烈汹涌。杨骏父子不仅独揽了所有她梦寐以求的权柄,更将她这个皇后视若无物。宫禁大权交给了张劭,皇帝身边布满了段广等眼线,她连皇帝的面都难以单独见到!她感觉自己像被囚禁在金丝笼中的困兽。
“杨骏老狗!杨芷贱人!”她在自己的寝殿内压低声音咆哮,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样子,“敢夺本宫的东西!本宫要你们杨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她焦躁地在殿内踱步,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母狼。这时,心腹宦官董猛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了几句。贾南风眼中戾气一闪,快步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从一个不起眼的描金匣子里取出一卷帛书——正是孟观、李肇秘密送来的奏疏抄件,上面详尽记录了杨骏如何篡诏、如何排斥宗室、如何安插私党!
“好!好得很!”贾南风看着这份足以致命的“密匣”,狰狞地笑了,“杨骏老贼,你的罪证,落到本宫手里了!”她立刻唤来另一个绝对心腹,皇太后杨芷宫中的心腹宦官,赵粲。“把这个,”贾南风将帛书塞给赵粲,眼神幽冷如毒蛇的信子,“想办法,让‘那位’太后娘娘,‘不经意’地看到!”
与此同时,那些被杨骏压制、排挤的朝臣,心中也充满了怨愤和不安。散骑侍郎何攀,本是正直敢言之士,因非杨骏一党,备受冷落。一次宫中小宴,他亲眼看到杨骏的心腹武茂在众人面前颐指气使,对一位老臣呼来喝去,言语轻慢。何攀愤怒地拂袖而去,回到家中,对妻子愤然道:“杨太尉(杨骏)如此用人,亲小人,远贤臣,专权跋扈,视百官如无物!朝廷纲纪荡然无存!大厦将倾,危如累卵啊!”
而被杨骏倚为禁军心腹、负责宫禁的中护军张劭,此刻却陷入巨大的惶恐之中。他收到了一封密信,写信者竟是……杨骏府中的心腹幕僚,朱振!信的内容让他如坠冰窟:朱振竟在暗中记录杨骏所有僭越、专断甚至对皇帝不敬的言行!这分明是在给自己寻找退路,甚至可能是在为投靠新的主子准备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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