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霄骨鸣钟
骡车在崎岖的夜路上癫狂奔驰,每一次轮子砸进深坑,都像要把明霜碎裂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颠簸出来。毒草那冰火交煎的酷刑在体内肆虐,呕吐物的酸腐气混着牲口棚草屑的霉味,死死糊在鼻腔里。她蜷缩在冰冷的车板上,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烂泥,唯有紧攥着那柄刻有“晦月”二字的长剑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暴起,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少年刺客那张与自己少年时酷似的脸,空洞淌血的眼窝,还有幻象中“自己”手持匕首、冷酷剜目的场景……无数破碎、血腥的画面在混沌的意识里翻搅、冲撞。每一次颠簸,都像有冰冷的匕首再次刺入眼球,带来幻痛般的痉挛。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鲛绡早已被冷汗和不知是泪是血的水迹浸透,黏在脸上,如同第二层冰冷的皮肤。
哑官佝偻的身影如同焊死在车辕上,枯瘦的手紧攥着缰绳,破旧的骡车在他驱策下,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亡命奔逃,将追兵和那轮见证刺杀的惨白冷月甩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骤停。一股比义庄更甚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霉味和浓稠的金属锈蚀气息,混合着某种深沉的、如同大地内脏般的土腥气,如同无形的巨掌,猛地扼住了明霜的呼吸。这里的气息,带着一种亘古的、死寂的重量。
没有门板的撞击声。哑官枯爪般的手再次攥住明霜的胳膊,力道依旧大得惊人,将她如同拖拽死物般拖下车。脚下是冰冷湿滑的石板,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她被他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穿过一条漫长、狭窄、不断向下倾斜的甬道。石壁湿冷,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滴落,砸在头顶、脖颈,激起一阵阵寒颤。两侧的黑暗里,仿佛蛰伏着无数无声的注视。
最终,他们停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空间。这里的死寂更为纯粹,空气仿佛沉淀了千万年,连灰尘都停止了漂浮。哑官松开了手。明霜失去支撑,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彻骨的地面上,脸颊贴着湿滑的石板,刺骨的寒意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一丝。
她勉强凝聚起被毒草压制得如同隔了千重纱的“灵视”,艰难地“看”去。
这里像是一处巨大的地下石窟。穹顶高远,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脚下是巨大的、刻满诡异符文的石台,符文线条深凹,积满了暗绿色的粘稠水渍,散发出浓烈的金属腥气。石台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具巨大的……石棺?不,更像是一个粗糙开凿的石槽,边缘棱角分明,槽内一片漆黑,如同通往地心的入口。
哑官佝偻的身影在石槽旁缓缓蹲下。他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个火折子。嗤啦一声,微弱的火苗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圈浓稠的黑暗。他并没有点燃什么壁灯,而是将火折子凑近了石槽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凹槽。
“噗!”
一股幽蓝色的火焰猛地从凹槽中窜起!并非寻常火焰的温暖橘黄,而是冰冷、粘稠、如同鬼火般的幽蓝!火焰无声地燃烧着,瞬间沿着石槽边缘刻画的凹槽蔓延开去,勾勒出一个巨大、繁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阵图!幽蓝的火光照亮了石槽内部。
槽内并非空无一物。
里面盛满了浓稠的、暗红近黑的液体。液体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的血浆,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暗绿色的锈蚀物,不断有细小的气泡从深处缓慢升起、破裂,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铁锈、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亿万金属腐朽聚合而成的死亡气息。这液体,像是一潭沉寂了无数岁月的血锈沼泽。
哑官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幽蓝冰冷的火光下,显得更加诡异非人。他没有看明霜,而是面对着那潭翻涌着死亡气息的暗红锈池,伸出了枯槁如鸡爪的双手,开始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却又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动作,结出一个个复杂而古老的手印。
随着他枯瘦手指的每一次屈伸、扭转,石窟中那粘稠死寂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起来。石槽中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如同被唤醒的远古巨兽,开始缓缓翻涌!表面厚积的暗绿色锈蚀层被撕开,露出下方更加深邃、如同熔融金属般的暗红光泽。无数细小的气泡疯狂涌出、破裂,发出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啵啵”声。
一股无形的、沉重到令人灵魂窒息的威压,如同苏醒的潮汐,从石槽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幽蓝的阵火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将哑官和明霜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布满诡异符文的石壁上,如同狂舞的鬼魅。
明霜瘫在冰冷的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这威压……沉重、古老、带着金属的冰冷和一种吞噬一切的贪婪!比栖凤阁的爪痕尸,比那持剑贯穿国师的幻象,比那少年刺客带来的冲击,都要恐怖千万倍!仿佛有一头沉睡在地心深处的洪荒凶兽,正在哑官那诡异手印的召唤下,缓缓睁开了它巨大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她体内的毒草药力在这恐怖的威压下疯狂躁动,冰冷的麻木感与脏腑的灼痛绞杀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想逃,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钉死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那柄刻着“晦月”的长剑,冰冷的剑柄紧贴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现世的触感。
哑官结印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复杂,枯瘦的双手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他喉骨深处,开始发出一种低沉、持续、如同无数沉重青铜齿轮在锈蚀中强行碾磨的“嗡嗡”声!这声音不再是直接作用于明霜的脑海,而是弥漫在整个石窟,与石槽中粘稠液体的翻涌声、幽蓝火焰的摇曳声混合,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唤醒地狱的序曲!
石槽中暗红近黑的液体沸腾了!如同烧开的金属熔浆,剧烈地翻滚、咆哮!粘稠的气泡密集爆裂,溅射出带着灼热锈蚀气息的液滴。液面中心,猛地向上凸起!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鼓包迅速隆起、拉长!
“咕噜……咕噜噜……”
粘稠液体被排开的声音令人作呕。那凸起之物,正艰难地从这血锈沼泽般的池底,缓缓升起!
首先“破水”而出的,是一个巨大的、布满深绿色铜锈和暗红血垢的……青铜圆弧!弧线古拙沉重,边缘厚钝,锈迹斑斑的表面,隐约可见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夔龙雷纹浮雕,只是大半已被厚厚的锈蚀和凝固的血垢覆盖。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巨大的青铜构件,带着万钧重量和浓烈的死亡气息,不断从粘稠的液体中挣脱出来!它们相互碰撞、挤压、嵌合,发出沉闷如同巨兽骨骼摩擦的“咔嚓……咯吱……”声!
幽蓝的阵火疯狂跳跃,将这一幕映照得如同地狱熔炉中的锻造场景!
最终,当那翻涌的暗红锈液渐渐平息,一尊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古钟,赫然矗立在石槽中央!
钟体庞大,几乎塞满了整个石槽。通体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活物鳞片般的深绿铜锈和暗红血垢,无数细小的裂纹如同蛛网般遍布钟壁,有些裂缝深处,甚至隐隐透出暗沉的红光,仿佛凝固的血液在缓慢流淌。钟体上浮雕的夔龙雷纹在锈蚀下扭曲变形,透着一股被岁月和污秽亵渎的古老威严。钟顶的钮部,是一只狰狞盘踞、布满裂痕的青铜睚眦兽首,兽口大张,獠牙残缺,仿佛在无声地咆哮。
整个巨钟散发着一种沉重、压抑、冰冷、带着金属腐朽气息和浓烈血腥的死亡威压!它不像一件器物,更像一尊刚从远古战场血泥中掘出的、吞噬了无数亡魂的金属凶兽!
明霜瘫在地上,鲛绡下的“视野”被这巨大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青铜轮廓彻底占据!灵魂仿佛被冻结,连思维都停止了转动。这钟……这钟就是栖凤阁死者怀中那卷青铜卷宗所暗示的?就是哑官不惜用尸体打发官府也要守护的秘密?它……它到底是什么?!
哑官停止了结印。那沉重的青铜齿轮碾磨声也消失了。石窟中只剩下幽蓝火焰无声摇曳和青铜巨钟自身散发出的、仿佛能冻结时间的冰冷威压。他佝偻着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在幽蓝火光下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上,浑浊的眼珠,穿透浓稠的黑暗,死死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锁定了瘫软在地的明霜。
他枯槁的手,没有指向那尊恐怖的青铜巨钟。而是,猛地抓住了自己胸前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污渍的粗布衣襟!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石窟中格外刺耳!
哑官竟用枯爪般的手,将自己的衣襟狠狠向两边撕开!露出底下松弛、干瘪、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胸膛!枯瘦的肋骨根根清晰可见,皮肤如同失去水分的树皮紧贴在骨架上。
但这并非最骇人的。
就在那干瘪胸膛的正中央,心脏的位置——
没有跳动的血肉,没有起伏的搏动!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深嵌入胸腔的、冰冷的、青铜铸造的……巨大表盘!
表盘直径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边缘是繁复到极致的齿轮咬合浮雕,同样覆盖着薄薄的暗绿色锈迹。盘面是深沉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暗青色,上面没有任何数字刻度,只有两根细长的指针,材质非金非玉,闪烁着一种冰冷、死寂的幽光。
此刻,那根稍长的指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动,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格、一格地移动着。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镶嵌表盘边缘的、几根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红色血管(或者说,是青铜与血肉强行融合的诡异脉络),带来细微的抽搐。
而它移动的方向……那指针最终指向的终点位置,盘面上,一个极其微小的、由暗红近黑的物质凝结成的符号,在幽蓝火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那符号的形态,赫然与之前从明霜袖中滑落、预言她三日死期的琴谱上,所画的振翅血凤,一模一样!
死亡的倒计时!指针每一次缓慢的移动,都像冰冷的铡刀向她的脖颈逼近一格!
明霜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在四肢百骸瞬间冻结!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青铜的心脏?死亡的指针?指向血凤符号的终结?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冻结了她所有意识的刹那——
“铛——!!!”
一声沉闷、悠长、仿佛从九幽地府最深处传来的钟鸣,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响!
声波并非通过空气传导,而是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直接从虚空中狠狠刺入明霜的颅骨、脊椎、四肢百骸!整个地下石窟都在这一声钟鸣中剧烈震颤!石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幽蓝的阵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伴随着这撼动灵魂的钟鸣,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的力量,如同最狂暴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明霜的意识之海!
灭门雪夜的景象,师尊咽喉翻卷的爪痕……淡了。栖凤阁血腥的现场,颈带爪痕的尸体……模糊了。少年刺客与自己酷似的脸,幻象中剜目的匕首……扭曲了。甚至刚刚目睹的、哑官胸腔内那指向死亡血凤的青铜表盘……都像被投入水中的墨迹,开始迅速晕染、消散!
遗忘!是遗忘!这恐怖的钟声,在强行抹去她的记忆!抹去她刚刚窥见的、这触及世界本源恐怖的秘密!
“不——!” 一声凄厉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嘶吼终于在明霜喉间炸开!绝不能让这记忆消失!这可能是她挣脱轮回、找出真相、活下去的唯一线索!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
她猛地抬起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指尖颤抖着,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狠狠刺向自己右臂内侧最柔嫩的肌肤!
“嗤!”
指甲刺破皮肉的尖锐痛楚传来,鲜血瞬间沁出!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她要更深的,刻进骨头里的印记!
另一只手——那只依旧死死攥着刻有“晦月”长剑的手——猛地将长剑抛开!冰冷的金属砸在石板上发出脆响。她摸索着,不顾一切地撕扯下束发的素白鲛绡绦带!那绦带坚韧异常,正是上好的冰蚕丝混合着某种金属细丝编织而成,是她琴弦的备用材料!
明霜将鲛绡绦带的一端死死咬在口中,用尽全身力气绷紧!另一端缠绕在左手指间!然后,她将被指甲刺破、正渗着血的右臂内侧肌肤,狠狠地抵在绷紧如弓弦的绦带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她右臂猛地发力,向左狠狠一拉!
“嘶啦——!”
坚韧的琴弦绦带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割开了她右臂内侧柔嫩的皮肉!鲜血如同泉涌,喷溅而出!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贯穿神经!明霜的身体因这自残的剧痛而剧烈地痉挛、蜷缩!但她眼中的疯狂之色更盛!她不顾鲜血淋漓,不顾那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剧痛,颤抖着、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食指,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执念,狠狠戳进那新鲜翻开、血肉模糊的伤口深处!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血肉和冰冷的骨头!她以指为刀,以骨为碑,用尽残存的意志和全身的力气,在那森白的臂骨之上,一笔、一划、无比深刻地刻凿起来!
每一次刻划,都伴随着肌肉的剧烈抽搐和鲜血的疯狂涌出!刻骨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牙齿将口中的鲛绡绦带咬得咯吱作响,几乎要碎裂!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刻下!刻下!刻下那指向死亡的血凤!刻下哑官胸腔里的青铜表盘!刻下这吞噬记忆的九霄骨鸣钟!
滚烫的鲜血顺着胳膊流淌,在冰冷的地面汇成一小滩刺目的红。她颤抖的手指在血肉与白骨间艰难地移动,如同最拙劣的石匠在雕刻自己的墓志铭。每一下刻划,都像是在灵魂深处同时划下一刀。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却浸透了鲜血与痛楚的图案,被强行烙印在臂骨之上——正是那青铜表盘上,指针所指的、象征着她三日死期的振翅血凤符号!
就在这自残的剧痛几乎让她彻底昏厥的瞬间,她染血的指尖猛地顿住!在血凤符号的旁边,她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刻下了三个同样歪斜、却带着泣血般执念的字——
**“毁……钟……”**
刻完最后一笔,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明霜眼前彻底一黑,紧绷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栽倒,陷入无边的黑暗。鲜血,依旧从她右臂那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中,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石板和那截沾满血污的鲛绡绦带。
幽蓝的阵火无声摇曳,映照着石窟中央那尊沉默如山、散发着无尽死亡气息的青铜巨钟,也映照着瘫倒在钟前血泊中、如同祭品般的盲女,以及那个敞开干瘪胸膛、露出冰冷青铜表盘心脏的佝偻哑官。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地下的坟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
那尊沉默的青铜巨钟,钟壁上一条深邃的裂缝深处,那抹暗沉的红光,极其微弱地、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般,闪烁了一下。
与此同时,哑官胸腔内,那深深嵌入的青铜表盘上,那根指向血凤符号的死亡指针,在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中,极其微小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再次向前跳动了一格。
冰冷的齿轮咬合声,在死寂的石窟中,微弱地回响,如同丧钟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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