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在夏末的余威中巍然矗立。琉璃瓦反射着午后略显西斜的阳光,炫目却带着一丝迟暮的暖意。然而,在这帝国心脏的武英殿内,空气却仿佛凝结了,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寒意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自成,这位崛起于草莽,如今已君临天下的大顺皇帝,正负手伫立在御案之前。他身形魁梧,多年征战与数年帝王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坚毅与威严,但此刻,那紧锁的眉峰下,一双虎目中翻涌着的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不安。
御案上,静静躺着一封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封漆是西域都督、天嘉侯左良玉的特有标记。信中的内容,字字如刀,指控着一位他曾经颇为赏识的臣子——监察御史朱雍梁。
殿内侍立的宫女和太监们,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雷霆。只有殿外隐约传来的蝉鸣,断续而聒噪,更添几分烦闷。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打破了殿内的凝固。李自成砂钵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猛地跳起,又哐当落下,一枚上好的端砚也险些倾覆。
“好一个朱雍梁!”李自成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朕念他是前明宗室,却素闻其清正之名,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他为监察御史,派往哈密卫这等关乎西域安稳的紧要之地。朕望他涤荡污浊,整肃边军,以彰朕不计前嫌、唯才是举之胸怀。他倒好……他竟敢私通外寇,图谋不轨!”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脑海中浮现出左良玉密报中的“铁证”——几封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所谓“通敌书信”,以及那份按着血手印的“奸细”口供。一切都指向朱雍梁心怀故明,暗结蒙古、沙俄残余势力,意图颠覆他大顺在西域的统治。
“左良玉劳苦功高,为朕安定西域,屡破强敌,岂会无端诬陷于他?真是岂有此理!”这话像是在对殿内的空气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一种对“前明余孽”根深蒂固的猜忌,混合着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愤怒,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就在数个时辰前,在这同一座大殿,内阁首辅李岩与宁国公吴三桂曾在此。当他盛怒之下,欲下旨将朱雍梁就地正法时,李岩曾捻须沉吟,委婉提醒说哈密卫距京万里,讯息往来不便。朱御史赴任以来,所上奏章皆以民生为念,弹劾不法亦是不遗余力,其言辞恳切,不似作伪。
而吴三桂则说得更为直接,他说左良玉在西域经营日久,近年来关于其麾下骄纵、奢靡无度的风闻,亦非空穴来风。朱雍梁是皇帝亲简之监察,其职责便是纠劾不法。此时朱雍梁遭弹劾定有蹊跷。
然而,当时的李自成,已被怒火和那份“确凿”证据冲昏了头脑,更被内心深处对前明势力的本能警惕所左右。李岩的谨慎和吴三桂的暗示,并未能完全浇灭他心头的邪火。最终,那道将朱雍梁“斩立决”的圣旨,还是在一派肃杀的气氛中拟就,由钦差携带着,快马加鞭,冲出了北京城,向着遥远的西域绝尘而去。
圣旨已发,如同离弦之箭。此刻,独自徘徊在武英殿冰凉金砖上的李自成,回想起李岩那忧国忧民的眼神,吴三桂那隐含深意的话语,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虽未熄灭,却也不可避免地窜动起一丝摇曳的疑虑火苗。
朱雍梁赴任后那些言辞恳切、条理清晰的奏报,一一在他脑中闪过。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百姓疾苦的真切关怀,是对边政积弊的痛心疾首,那种发自肺腑的忠诚,真的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吗?而左良玉……那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近年来捷报频传是不假,但朝野间那些关于其部下跋扈、生活奢靡,甚至隐隐有自立倾向的流言,难道真的全是空穴来风?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开的一方蓝天,眉头锁得更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细微的蛛网,悄然缠上心头。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廷侍卫压低的呵斥与阻拦声。
“陛下,陛下,有紧急军情!哈密卫锦衣卫密使,求见陛下!”一名当值的内侍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殿内,脸色煞白,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惶恐而颤抖变形。
李自成心头猛地一悸,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他霍然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宣!”
片刻,一名身影踉跄地闯入殿中。来人一身风尘,原本代表皇家威严的飞鱼服已是破损不堪,沾满了干涸的泥泞与刺眼的、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渍。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憔悴与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甚至来不及完成完整的礼仪,便用颤抖的、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奋力从贴身处掏出一个油布包裹,高高举起。
“陛……陛下,卑职……卑职哈密卫锦衣卫小旗张振,冒死回京……朱……朱御史他……冤枉啊!”他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左良玉……左良玉他十恶不赦,陷害忠良。这……这是朱御史亲笔所书血书,及我等兄弟在哈密卫暗中查访,拼死带出的实证!”
“血书”二字,如同两道冰锥,狠狠刺入李自成的耳中。他几步抢上前,一把夺过那油布包裹。入手的感觉带着一种不祥的潮意与僵硬。他迅速打开,里面是几封普通的文书,而最上面那一封,信纸粗糙,上面的字迹并非墨色,而是一种暗沉得发褐的颜色,笔画因书写者的艰难而略显扭曲、颤抖,却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力透纸背的决绝——那是干涸的血迹。
李自成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展开这封以血写就的奏章。那字字句句,仿佛带着书写者最后的体温和无尽的冤屈愤懑,扑面而来:
“罪臣朱雍梁,泣血顿首,谨奏皇帝陛下:臣受命监察哈密,本欲竭尽心力,涤荡奸邪,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护我大顺西陲安宁。然,天嘉侯左良玉,自恃功高,骄纵日盛,其麾下将校与地方豪强罗忠仁、罗卫东父子勾结,掠民财以充私库,淫人妻女以娱己心,杀良冒功以邀君赏,种种恶行,罄竹难书。臣依法查办,历尽艰辛,方擒获罗氏父子,然左良玉竟敢藐视国法,擅纵钦犯,更构陷臣勾结蒙古、罗刹,意图不轨。其心可诛,其行可灭!”
读到此处,李自成已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他强忍着继续往下看:
“臣死不足惜,然哈密百姓,久遭荼毒,日夜泣血,臣恐陛下之仁德,不达西域;朝廷之威仪,尽丧于此贼之手。左良玉欺君罔上,其府邸奢靡,远超规制,陛下前番视察所见之简陋军营,皆为其掩人耳目之精心假象。臣临死之言,句句属实,字字泣血,伏惟陛下圣心明察,速除此国贼,则臣虽九死,魂归泉下,亦无憾矣。朱雍梁绝笔。”
“绝笔”二字,如同最终的重锤,狠狠砸在李自成的心上。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薄薄的血书仿佛有千钧之重。信中的指控,尤其是关于他前次视察哈密卫时,左良玉特意安排他看到的那个“简洁朴素”、“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府邸,竟然是刻意营造的假象?这……这简直是对他帝王眼光的莫大嘲讽。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射向跪伏在地、气息奄奄的张振:“你将哈密卫真情,一五一十,给朕从头道来!”
张振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虽然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回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陛下明鉴!朱御史血书所言,句句是实,字字是泪!左良玉在哈密卫城内,另有一座隐秘豪宅,位于城西僻静之处,外观不起眼,内里却园囿华丽,亭台楼阁不计其数,堪比王侯府邸,其中藏匿着他多年来抢掠而来的无数金银珠宝、古玩玉器,还有……还有从各地强掳而来的美人。其子左梦庚,与那豪强罗卫东称兄道弟,整日里厮混在一起,纵容罗家父子在哈密卫欺行霸市,强占民田矿藏,稍有反抗者,轻则打伤投入牢狱,重则家破人亡,尸骨无存。”
他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继续道:“上月十五,左良玉在其隐秘府邸大摆庆功宴,席间一名被掳来的胡姬不慎打翻了酒壶,酒水溅到了左良玉的袍角。左良玉当即勃然大怒,不顾那女子哀哭求饶,命人用麻绳捆了,直接……直接扔进了后院一口深不见底的废弃井中,至今生死不明……此等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行,哈密卫百姓几乎人尽皆知,只是慑于其淫威,敢怒不敢言!”
李自成的脸色随着张振的叙述,一分一分地变得苍白。他仿佛能看到那奢华的府邸,能听到那胡姬坠井前绝望的哭喊,能感受到哈密卫百姓在那骄兵悍将淫威下的恐惧与无声的愤怒。
“至于勾结外寇,纯属子虚乌有,是左良玉为构陷朱御史,精心设计的毒计。”张振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他派人抓了几个在边境游荡的沙俄探险队散勇和蒙古小部落的马贼,动用酷刑,逼迫他们按照早已拟好的说辞诬陷朱御史。那些所谓的往来书信,皆是左良玉重金聘请的幕僚,日夜模仿朱御史笔迹伪造而成,足以乱真。陛下,朱御史自到任以来,清正廉明,两袖清风,时常深入民间,访贫问苦,处置积案,哈密百姓皆称其为‘朱青天’啊。左良玉此举,正是忌惮朱御史查知其诸多不法情事,恐自身难保,故而先下手为强,欲置朱御史于死地,以绝后患!”
张振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击在李自成的心头。他回想起左良玉上次回京述职时,那看似恭顺谦卑,实则眼神深处难掩骄矜与野心的神态;回想起自己视察哈密时,那街道异常整洁、市面“井然有序”、百姓“夹道欢呼”的景象,如今细细想来,那一切井然有序之下,是何等精心的布置与伪装?自己这位自诩英明的开国皇帝,竟被这贼子玩弄于股掌之中,成了他铲除异己、掩盖罪行的工具!
“那……那罗家父子呢?”李自成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艰涩。
“已被朱御史……再次设计逮捕。”张振的声音低沉下去,“但……但左良玉在哈密势大,党羽遍布军政两界,朱御史势单力薄,恐怕……恐怕难以依法顺利处置。陛下,那斩立决的圣旨若到哈密,朱御史性命必然不保!届时,哈密卫将再无清明之日,左良玉知晓陛下已‘信任’于他,必将更加肆无忌惮,西域……西域恐生大变。陛下,速救朱御史啊!”张振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肩头剧烈耸动。
“噗——”李自成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以莫大的意志力强行咽了下去。他身形微微一晃,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无边的悔恨、被欺骗的狂怒、以及险些铸成大错的深深后怕,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错了,他竟因一时之怒,偏听偏信,险些亲手斩杀了一位披肝沥胆的忠臣,纵容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国贼。
“朕……朕糊涂啊!”他仰起头,对着殿顶华丽的藻井,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长叹,那声音中充满了身为帝王者罕见的自责与痛楚。
然而,仅仅是片刻的沉沦。下一刻,他猛地挺直了身躯,仿佛要将所有负面情绪都从体内驱逐出去。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属于开国帝王的威严、决断与冷酷,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不能沉浸在悔恨中,必须立刻补救!
“来人!”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急迫,“速传光禄大夫、钦天监监正戚睿涵即刻见驾!”
戚睿涵此刻正在位于京城西侧的钦天监衙署内,核对着一批新式六分仪的图纸。他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知识,辅佐李自成扭转了历史走向,如今身居高位,却依旧保持着几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书卷气与务实精神。他刚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啜饮一口,宫中传旨的内侍便已疾步闯入,声音急促地宣他即刻入宫。
戚睿涵心中一动,能让内侍如此惊慌,必然是出了大事。他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衣冠,便随着内侍快步而出,乘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向着紫禁城疾驰。
一路无话,进入紫禁城,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武英殿前。殿外守卫的禁军士兵神色也比往日更加肃穆。戚睿涵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进入大殿。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李自成负手站在御案前,背对着殿门,但那挺直而微微紧绷的背影,已透露出极大的压力。地上还跪着一名衣衫褴褛、带着血污的汉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与汗土混合的气味。
“臣戚睿涵,参见陛下。”戚睿涵躬身行礼。
李自成闻声猛地转过身。戚睿涵看到他的脸,心中不由一惊。皇帝的脸色铁青,眼白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震怒与某种更复杂情绪的神情。
“戚爱卿,”李自成不等他礼毕,便急步上前,声音又快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立刻持朕金牌,选监内最快的骏马,带一队你最信得过的精锐骑兵,沿着通往哈密卫的官道,给朕去追回传旨的钦差队伍!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要在圣旨送达哈密卫,交到左良玉手中之前,将其追回!朱雍梁,不能死!”
戚睿涵心中巨震。朱雍梁?那位以刚直清廉着称的前明宗室御史?左良玉?圣旨?追回?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皇帝必然是得到了新的、截然相反的情报,而且情况万分紧急。
他虽然不明具体细节,但见李自成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和急迫,知道此刻不是询问的时候。他立刻躬身,斩钉截铁地应道:“臣,遵旨!”
一名内侍双手捧着一面沉甸甸、刻有“如朕亲临”字样的金龙令牌,小跑着送到戚睿涵面前。戚睿涵接过金牌,那冰凉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让他感受到了此行肩负的巨大责任。
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张振,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出武英殿。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脚步更快。
“备马,点齐一队骑兵,要最好的马,最强的人,带足干粮和水,立刻到西华门外集结!”戚睿涵一边快步向外走,一边对紧随其后的钦天监护卫统领下令,语速快得如同爆豆。
“是,大人!”护卫统领毫不迟疑,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戚睿涵则直接走向宫中专司传递紧急军情的马厩,那里饲养着速度最快的“千里驹”。他亮出金牌,直接牵走了其中最为神骏的三匹,作为换乘之用。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西华门外,蹄声如雷。戚睿涵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十几名精挑细选、神情剽悍的骑兵。人人配双马,携带弓弩利刃,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出发!”戚睿涵没有丝毫耽搁,一抖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了出去。十余骑紧紧跟随,如同一股钢铁洪流,冲出北京城,沿着通往西北的宽阔官道,向西疾驰而去。
马蹄翻飞,践踏在黄土铺就的官道上,扬起漫天烟尘,经久不散。路边的行人商旅纷纷避让,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支规模不大却气势惊人的骑兵队伍绝尘而去,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何等紧急的军国大事。
戚睿涵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速度。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更快,一定要赶在悲剧发生之前!朱雍梁的生死,或许关系着西域的稳定,关系着皇帝的信誉,也关系着他所辅佐的这个新生王朝的正义与良知。
李自成站在武英殿的高台上,远远望着戚睿涵一行人马消失在西方的烟尘之中,紧握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并祈祷戚睿涵那来自异世的智慧和决心,能带来奇迹。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哈密卫。
这里的天空,似乎总比中原更加高远、更加辽阔。蓝得纯粹,蓝得透彻,如同上好的青金石。夏末的阳光依旧炽烈,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黄土夯成的城墙、官衙、民居照耀得一片白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空气干燥而灼热,风掠过戈壁滩,带来沙砾的气息。
然而,在这个午后,哈密卫监察御史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却聚集了远超平日的人潮。黑压压的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男女老幼,衣衫褴褛者居多,他们从城中各处,甚至从附近的村落闻讯赶来。人群异常安静,一种压抑的、混合着期待、恐惧与愤怒的情绪在无声地流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衙门口临时搭建起的那座简陋而高大的木台上。
朱雍梁,身着御赐的、代表着他监察御史身份的正七品朱红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肃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苍白与平静。他一步步,稳健地走上高台。阳光照在他身上,那身朱红在黄土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如同一点即将燃尽的烛火,却倔强地散发着最后的光和热。
他的身后,站着两名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刽子手。他们面无表情,手中抱着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鬼头大刀,宽厚的刀身在烈日下反射着冷冽的白光。
高台下,跪着的,正是昨日才被左良玉凭借权势强行从御史衙门大牢中放走,今日凌晨,又被朱雍梁以雷霆万钧之势,巧妙设计再次逮捕的豪强罗忠仁及其子罗卫东。两人被粗糙的麻绳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嘴里紧紧塞着破布,只能发出模糊而绝望的“呜呜”声。罗忠仁面如死灰,眼神涣散,仿佛已经认命。而罗卫东则不同,他虽然被捆缚,但眼中依旧闪烁着凶光和不甘,身体不时扭动,试图挣脱束缚。
一名衙役上前,展开一卷文书,运足中气,开始高声宣读罗家父子的罪状。强占民田、逼死人命、奸淫妇女、贿赂军官、垄断市集、对抗官府、私设刑堂……一条条,一桩桩,证据确凿,罄竹难书。每念出一条,台下百姓人群中便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或低低的啜泣声,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血泪。
“……按《大顺律》,判处罗忠仁、罗卫东,斩立决,即刻行刑!”衙役最后的声音,如同敲响了丧钟,在寂静的广场上空回荡。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那是一种混合着复仇快意与长期压抑后释放的复杂情绪。许多人的眼中燃起了光亮,那是希望的光。
然而,就在刽子手举起那沉甸甸的鬼头刀,阳光在刀锋上凝聚成一点刺目光斑的瞬间,朱雍梁却突然抬起手,示意暂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朱雍梁缓步走到罗卫东面前,示意衙役取下了他口中的破布。
破布刚一取出,罗卫东立刻大口喘气,随即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朱雍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和一丝残存的猖狂。他嘶声叫骂起来,声音因为之前的堵塞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惯有的蛮横:
“朱雍梁,你这不知死活的狗官。你这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敢动老子?你看清楚了,我妹夫是左梦庚,左小侯爷;我爹是左侯爷的座上宾,过命的交情。识相的,赶紧把老子和老子爹恭恭敬敬地放了,磕头赔罪,老子看在你这身官皮的份上,或许还能在左侯爷面前给你美言几句,说不定能饶你一条狗命。不然,等左侯爷的兵马一到,老子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不得好死!”
他的叫骂声在安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台下有些百姓露出了畏惧的神色,左良玉的积威,早已深入他们的骨髓。
朱雍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冒犯的愤怒,也无对威胁的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他看着罗卫东,仿佛在看一个在舞台上疯狂表演,却不知帷幕即将落下的小丑。
待罗卫东骂得有些气喘,声音稍歇,朱雍梁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传遍了全场,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耳中:
“罗卫东,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改。你以为,倚仗着天嘉侯的权势,便可无法无天,视国法如无物,视百姓如猪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冰冷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决绝:“看来,是本官考虑不周了。临行前,还得给你个‘名分’。”
“名分?”罗卫东一愣,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有些懵了,凶悍的气焰为之一窒,“什么名分?”
朱雍梁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期盼与紧张的面孔,最终,那目光如同两道冰锥,重新落回罗卫东那因困惑而略显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本官给你一个,和哈密卫监察御史,同归于尽的‘荣誉’。”
“同……同归于尽?”罗卫东彻底懵了,他完全无法理解朱雍梁话中的含义,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惧开始攫住他的心脏,“你……你什么意思?”
朱雍梁向前微微倾身,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石交击般的坚定:“意思是,咱们今天,都得死在这哈密卫。不过,区别在于,一个是为国除奸,名垂青史;一个是罪有应得,遗臭万年。”
说完,他不再看罗卫东那瞬间变得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脸,猛地挺直了身躯,仿佛一株迎着风沙屹立不倒的胡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满腔的悲愤与决绝,化作一声掷地有声、响彻云霄的断喝:
“行——刑——!”
“不——,你不能,左侯爷会……”罗卫东撕心裂肺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两道雪亮的刀光,如同闪电般划过燥热的空气。
“咔嚓、咔嚓”两声沉闷而利落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
两颗硕大的头颅瞬间与身体分离,滚落在铺满黄沙的地面上,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的表情。炽热的鲜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在惨白的阳光下划出两道刺目的猩红弧线,随即迅速渗入干涸的土地,留下两滩迅速扩大、暗沉黏稠的印记。无头的尸身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地。
全场,陷入了一种极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喷溅的鲜血和落地的头颅吸走了。
紧接着,如同堤坝决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痛哭声、叫好声猛然爆发出来,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青天!”
“朱青天啊!”
“报仇了,终于报仇了!”
许多百姓跪倒在地,朝着高台上那身朱红的身影,涕泪交加,磕头不止。那哭声和欢呼声,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屈辱与痛苦,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朱雍梁站在高台上,俯视着台下激动的人群,看着那两具结束了罪恶生命的尸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释然。他做到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用这雷霆手段,为哈密卫的百姓,除去了这两大公认的祸害。这是他身为监察御史,能为这片土地和人民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黄土筑成的低矮民居,望向那遥远的天际,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皇权所在,也是那道决定他生死的圣旨来的方向。
斩立决的圣旨,想必已经在路上了吧,或许已经离哈密不远了。他并不惧怕死亡。从他下定决心,不顾左良玉的威胁,再次设计逮捕罗家父子,并决定在此地公开行刑,将左良玉的罪行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时,他就已经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他要用自己的死,用这罗家父子的血,将这哈密卫黑幕的一角彻底撕开,用这淋漓的鲜血,惊醒那位远在紫禁城、可能被蒙蔽的皇帝。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下了高台。那身朱红色的官袍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真的燃烧起来,如同一团行走的火焰。
回到衙署后院那间简陋的书房,朱雍梁反手关上了门,将外面的喧嚣与悲欢暂时隔绝。书房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幅他自己手书的“正气”二字,笔墨酣畅,力透纸背。
他走到书案前,想要研墨,将今日之事,以及留给朝廷的最后谏言,再仔细书写一遍。然而,他发现墨锭已经用尽,只剩下一点干涸的碎屑。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空空的砚台,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又了然的笑意。或许,这就是天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用以防身的短小匕首。匕首很锋利,在从窗口透进来的夕阳光线中,闪烁着寒光。他挽起左臂的衣袖,露出略显清瘦但结实的手臂。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殷红的鲜血立刻从伤口中涌出,顺着皮肤流淌下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朱雍梁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伸出右手食指,蘸取那温热的、带着自己生命气息的液体,铺开一张素白的信笺。
他以指代笔,以血为墨,开始在那白纸上书写。笔画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保持着字体的风骨,每一个字,都仿佛凝聚着他最后的生命力和全部的忠诚:
“罪臣朱雍梁,泣血顿首,谨奏皇帝陛下……”
他将血书的内容,再次誊写,更加详细地补充了左良玉及其党羽的诸多罪证细节,包括那隐秘府邸的可能位置,左梦庚与罗卫东勾结的具体事例,以及他判断左良玉可能有拥兵自重、甚至不臣之心的依据。
写毕,他已是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他仔细地将血书折好,又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一叠他平日里暗中收集、整理的关于左良玉及其党羽罪证的文书副本。
他唤来了跟随自己多年,从京城一直来到这西域边陲,忠心耿耿的老师爷王易民。
“易民,”朱雍梁的声音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异常平静和坚定,“这封血书,还有这些证据副本,你务必收好。立刻动身,不要走官道,选熟悉的小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往京师。”
他将东西郑重地交给王易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无论如何,想尽一切办法,要将其亲自交到陛下手中,或者,万一见不到陛下,也必须交到内阁首辅李岩李阁老,或宁国公吴三桂手中。切记,切记!”
王易民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血书与文书,看着朱雍梁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犹在渗血、只用布条简单包扎的手臂,老泪瞬间纵横:“大人,您……您这又是何苦啊?您跟我们一起走吧,现在走,或许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
朱雍梁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坦然的笑容,那笑容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苍凉:“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便是畏罪潜逃,正好坐实了左良玉诬陷我的罪名。我朱雍梁,行事光明磊落,对陛下,对朝廷,问心无愧。我留在此地,等着朝廷的旨意,无论是生是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也才能让左良玉的罪行,无所遁形。”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王易民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快走,再晚,左良玉得到罗家父子被处决的消息,必然狗急跳墙,定会派人封锁各路要道。你再不走,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凝视着这位老仆,眼中带着最后的托付:“记住,将这血书和证据安全送达京师,便是你对我的尽忠,对朝廷的尽责,也是对这哈密卫万千受苦受难的百姓,一个最后的交代!”
王易民知道朱雍梁心意已决,任何劝解都是徒劳。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朱雍梁,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他猛地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将血书和证据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决然转身,没有丝毫停留,从衙门后角门牵出一匹早已备好的快马,认镫扳鞍,狠狠一抽马鞭,向着东方,向着京城的方向,绝尘而去。马蹄声在空旷的后巷响起,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戈壁风中。
送走了王易民,书房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朱雍梁独自坐在椅子上,慢慢地、仔细地重新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小事。
窗外,夕阳正在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而凄艳的血红色。那血色浸染了云霞,浸染了远处的天山雪峰,也映照着哈密卫这座孤悬于塞外的边陲重镇。衙门外,百姓的欢呼与哭泣早已散去,四周渐渐被一种无边无际的寂静所笼罩。只有晚风吹过土墙、掠过干枯枝条发出的呜呜声,如同这古老土地的低沉叹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望着那片被血色夕阳浸透的天空,望着院中那口据张振所说,淹死了无辜胡姬的深井方向,久久不语。
他只希望,自己的死,自己的血,能最终换来皇帝的醒悟,能换来朝廷对西域局势的真正重视,能换来对左良玉这等国贼的雷霆惩治,能换来哈密卫,乃至整个西域,真正的朗朗乾坤。
“但愿……王易民能顺利抵达京师……但愿……陛下的使者,能来得再快一些……但愿,这一切,还都来得及……”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暮色渐浓,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无边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悄然笼罩了哈密卫,也笼罩着从京城向西、以及从哈密向东,正在不同道路上疯狂疾驰的几路快马。
戚睿涵带着皇帝的金牌和救人的使命,一路风驰电掣。
传递死讯的钦差,或许正志得意满,计算着行程。
王易民怀揣着沉甸甸的血书与证据,在险峻小路上亡命奔逃。
命运的齿轮,在这广袤而黑暗的天地间,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疯狂地转动着,咬合着。谁能抢先一步,不仅决定着一位忠臣的生死,一个奸雄的结局,更可能决定着这片广袤西域未来的归属,与万千生灵的祸福。
夜,还很长。而黎明,尚在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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