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洛阳,紫微宫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寒霜之中。吐谷浑使者阿柴,带着满身风尘与胸前那封几乎被体温焐热的求援血书,一路换马不换人,穿越烽火连天的陇右,终于扑到了丹墀之下。他几乎是匍匐着进入大殿,双手高高擎起那镶金的皮筒,嘶哑的声音带着血沫:“陛下!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泣血求援!吐蕃……吐蕃倾国来犯,伏俟城旦夕不保!”
内侍接过皮筒,恭敬地呈于御案。李治拆开封蜡,展开那卷羊皮纸,诺曷钵那字字泣血、句句惊心的文字瞬间映入眼帘。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握着羊皮纸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殿内重臣屏息凝神,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诸卿,都看看吧。”李治将求援信递给身旁的内侍,示意传阅。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深的是一种压抑的焦灼。
兵部尚书率先出列,面色凝重:“陛下,禄东赞此番用兵,狠辣果决,吐谷浑恐难久持。然……然我朝目下,实难抽调大军西援啊!”他掰着手指,一一数来,“辽东方面,苏定方大将军麾下虽暂困平壤,然高丽主力未损,契苾何力将军虽已增援,亦需时间打开局面,数十万大军钱粮每日所耗巨万,实难轻动。”
“漠北方面,”另一位将领接口道,“郑仁泰、薛仁贵将军虽初战告捷,然铁勒诸部散而复聚,清剿不易,萧嗣业将军偏师亦在苦寒之地周旋,大军归期未定,兵力亦深陷其中。”
户部尚书更是满脸愁容,出班奏道:“陛下,三线用兵,府库已然告急。去岁存粮调拨大半,今夏诸道税收尚未完全入库,若再开西线,钱粮转运万里,民力不堪重负,只怕……只怕未救得吐谷浑,先乱了我朝根基!”
殿内一时议论纷纷,主战者言及唇亡齿寒,不可弃藩屏;主和者力陈国力已疲,当以自守为先。争论之声嗡嗡作响,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可行的救援方案。
李治听着臣下的争论,脸色愈发阴沉。他何尝不知吐谷浑的重要性?那是遏制吐蕃东进的重要屏障,更是大唐经营西域的战略支点。放弃吐谷浑,无异于将河西、陇右直接暴露在吐蕃的兵锋之下。可是,现实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三线作战,已是帝国的极限,国库空虚,兵员疲惫,他这位立志超越父皇的帝王,此刻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挥了挥手,止住了殿内的喧嚣,声音沙哑:“暂且退朝,容朕细思。”
臣工们面面相觑,最终躬身退下。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李治与一直静坐旁听的武媚。
李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武媚:“媚娘,你都听到了。朕……朕难道真要坐视吐谷浑覆灭不成?”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甘与挣扎。
武媚起身,走到李治身边,目光落在那卷羊皮纸上,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大家,臣妾听到了,也看到了。”她微微一顿,声音清晰而平稳,“诺曷钵求援之心固然可悯,吐谷浑藩屏之责亦是不假。然,目下局势,已非情感所能左右。”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虚点空中,仿佛在勾勒帝国的版图:“辽东,关乎前朝旧憾,陛下志在必得,数十万大军牵扯,动弹不得。漠北,铁勒未平,北疆不靖,郑仁泰、薛仁贵皆是我朝肱骨,亦难召回。再看国内,府库空虚,人心思安。此时若强行分兵西救,粮道漫长,援军疲敝,能否击退以逸待劳的吐蕃尚在未定之天,更可能拖垮辽东、漠北两线,致使全局崩坏!”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在李治心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不得不承认,武媚的分析,直指核心,冷酷,却真实。
“吐谷浑故地,”武媚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如今已成烫手山芋,食之无味,弃之……虽可惜,却可保全更大局。我军四处救火,疲于奔命,非长久之计。不如……暂弃虚名,严守本境。命凉州、鄯州诸军,加固城防,广布烽燧,密切关注吐蕃动向。若吐蕃敢犯我边境,再以雷霆之势击之。至于吐谷浑……”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李治已然明了。放弃,是为了保住更重要的东西。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屈辱与理智的痛楚攫住了他。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诺曷钵绝望的面容,闪过弘化公主那双与中原故土遥遥相望的眼睛,最终,还是帝国全局的重量压倒了一切。
良久,李治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帝王的决然与冷硬。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敕令上写下旨意,字迹沉重:
“敕令凉州都督郑仁泰(漠北战事间歇时统筹)、鄯州刺史等,吐谷浑事急,然国朝方务远略,力有未逮。尔等当严加防备,固守疆圉,密切探查吐蕃动向,不得有误。”
这封敕令,既是对边疆守将的指令,也是大唐朝廷对吐谷浑泣血求援的最终、也是最残酷的回应。默许其亡,以确保帝国核心利益与另外两场战争的胜机。旨意传出,紫微宫内,帝后二人相对无言,唯有夏日的熏风,带着洛阳城的繁华气息吹入,却吹不散这弥漫在权力巅峰的沉重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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