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上夯声震天,洛阳紫微宫中的政务却并未因此而停滞。很快,那工地上扬起的尘土,似乎也飘进了肃穆的朝堂,带来了不同的声音。
数日后的常朝,气氛略显沉闷。当日常政务奏对接近尾声时,一位身着青色御史官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手持笏板,稳步出列,正是侍御史王义方。他神色凝重,眉宇间带着一股忧国忧民的刚正之气。
“陛下,臣有本奏。”王义方声音清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些熟知其性格的大臣,心中已暗自凛然。
“讲。”李治端坐御座,语气平淡。
王义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复建大明宫,欲壮皇唐之威,臣等亦知陛下励精图治之心。然,”他话锋一转,言辞变得恳切甚至尖锐,“臣闻‘不役耳目,百度惟贞’。今辽东战事方息,将士疲惫;漠北虽定,耗费甚巨;吐蕃新并吐谷浑,虎视河西,边患未已。三线用兵之余,国库府藏岂能充盈?”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声音提高了几分:“此时复起如此浩大之工,征调民夫数万,日费千金,此非‘玩物丧志,劳民伤财’之渐乎?龙首原上,夯土号子震天,然关辅之地,去岁收成仅堪自给,今春又征发如此众多丁壮,田间稼穑之事,必致荒废!若遇水旱之灾,民将何食?国将何依?”
他最后重重叩首,几乎是痛心疾首地陈述:“陛下!民心乃国之根本。臣恐宫殿未成,而怨声已载道。伏乞陛下,暂缓此工,与民休息,待国富民安,再议不迟!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也!”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让殿内原本因皇帝决心而压抑的议论声,再次隐隐响起。不少出身较为清正、或顾虑财政民生的大臣,虽未出列附和,但看向王义方的目光中,已带上了赞同与担忧。
李治的脸色沉了下来。王义方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甚至直指了他内心深处也曾一闪而过的顾虑。但诏令已下,工程已启,万无中途而废之理,否则他这天子颜面何存?龙朔气象何以彰显?他心中不悦,却并未立即发作,只是将那份谏疏留中,淡淡道:“王卿所奏,朕知道了。退朝。”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退朝之后,武媚很快得知了王义方当廷直谏之事。她并未在李治面前多言,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有些话,皇帝不便说,有些事,自有人会去做。
不久,以许敬宗为首的数名官员,便纷纷上书,或是在非正式的场合发表议论,其口径出奇地一致。他们盛赞皇帝复建大明宫是“高瞻远瞩,立万世之基”,指责王义方等人是“不识大体,徒邀直名”,“以田夫野老之见,妄测天子圣心”,甚至隐晦地暗示,反对建宫便是对“龙朔新政”心存抵触。
这些言论,经由不同渠道,或明或暗地传入李治耳中,渐渐将他心中那点因王义方谏言而产生的微妙不快,放大为了对“迂腐旧臣”不识时务的厌烦。而王义方的声音,也在这片“颂圣”与“驳斥”的合流中,被刻意地边缘化、弱化了。
与此同时,在远离朝堂的乡野民间,随着征发民夫的队伍陆续开赴龙首原,一些不安的迹象也开始悄然滋生。被征走壮劳力的家庭,田地里只剩下妇孺老弱勉强支撑。沉重的劳役、严苛的工期,使得工地之上,中暑、伤病者日渐增多。幽怨的民歌小调,开始在关中某些地方悄然流传开来,歌词虽不敢直指宫阙,但那“龙首高,百姓劳,夯土声声催人老”的哀叹,却如同地底暗流,在看似平静的盛世图景下,默默传递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讯息。这讯息,暂时还被宏大的号子与庄严的诏令所掩盖,但种子已然埋下,只待合适的土壤与时机,便会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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