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没过几天，像猪油蒙心，像暑气蒸晕了头。林恒和苏念之间那点刚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的温热，还没等捂热乎，就被两封几乎同时抵达的信件，像两把冰锥子，“噗嗤”一声，捅了个对穿，凉气飕飕地往里灌。
一封是寄给苏念的，特快专递，信封挺括雪白，带着大城市印刷品的油墨味儿，像个衣冠楚楚的绅士。里面装着公司的调令，还有一份升职加薪的意向书，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器重和“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期许。随信附带的，还有几张彩印的、光鲜亮丽的城市夜景和写字楼照片，那玻璃幕墙反射的冷光，刺得苏念眼睛生疼。
另一封，或者说另一波人，是直接开着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卷着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烟尘，闯进村的。为首的是个矮胖男人，姓钱，穿着紧绷绷的西装，肚子腆着，手指头上戴着个金灿灿的方戒，笑起来满脸的褶子都堆成了梯田，一双眼睛却像两粒泡在油里的黑豆，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的算计。
钱老板是王满仓点头哈腰引来的，说是“大投资商”，“看上咱们这块风水宝地了”。他在村委那破办公室里，唾沫横飞地画着一张巨大而油腻的饼——要把整个村子，连同周围的山坡林地，打造成一个“原生态乡土文化主题度假区”。
“……你们看啊，”钱老板挥舞着粗短的手指，指着窗外，“这些破房子，稍微改造一下，就是特色民宿！墙上挂几串辣椒、玉米，门口摆个石磨盘！那边，对，就那片红柳林，平整出来，搞个露营基地，晚上弄点篝火晚会，让城里人体验一把‘荒野求生’！还有你们那老粗布，合作社是吧？我们统一包装，统一品牌，价格翻它个三五倍不成问题！这叫‘情怀溢价’！”
王满仓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不住地点头哈腰，仿佛已经看到了钞票像雪片一样飞来。
林恒靠着墙站着，双手抱在胸前，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他听着那些“民宿”、“露营”、“情怀溢价”的词儿，像听天书，又像听人用指甲刮锅底，浑身不舒服。
苏念坐在一旁，面前摊开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那份调令。她看着口若悬河的钱老板，又看看脸色铁青的林恒，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紧了。钱老板描绘的蓝图，她太熟悉了，那是资本介入乡村最惯常、也最“高效”的模式。快速，光鲜，能立竿见影地带来收入和政绩。可她看着窗外那片在夕阳下沉默的红柳林，想起林恒肩膀上的牙印和那晚苦涩的柳叶气息，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怎么样？苏导演？”钱老板话锋一转，油腻的目光落到苏念身上，“听说你在这边搞了不少素材？正好，我们后期宣传推广，正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过来帮我们，待遇嘛，绝对比你在原公司只高不低！你这套乡村情怀，跟我们的项目，那是绝配！”
这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苏念和林恒之间那尚未愈合的伤口。
林恒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先是在钱老板那油光满面的脸上剐了一下，然后死死钉在苏念脸上。那眼神里有质问，有警告，还有一丝……被背叛的刺痛。
苏念避开他的目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钱老板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这暗流涌动，他掏出一份印制精美的合同草案，推到王满仓面前：“王支书，这是初步意向，你们看看。只要签了字，前期资金立马到位！村里这些劳力，都能安排工作！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
王满仓激动得手都有些抖，拿起那份散发着油墨香的合同，像是捧着金元宝。
就在这时，林恒动了。
他没有去看合同，而是一步步走到窗边，指着外面那片刚刚被钱老板点名要“平整”掉的红柳林，声音低沉得可怕，像闷雷滚过地面：
“那林子，不能动。”
钱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更浓的笑意：“哎呦，林兄弟是吧？听说你是退伍兵，见过世面。你放心，我们不是乱来，是科学规划！那破林子有啥用？扎人，挡视线，平整出来，价值翻几番！”
“我说，不能动。”林恒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转过身，看着钱老板，“还有这些老房子，不是给你们挂辣椒玉米当戏台的。合作社的布，也不是给你们拿来‘溢价’的。”
钱老板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那两粒黑豆似的眼睛眯了起来，透出商人的锐利和冰冷：“林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这是投资，是带动大家致富！你看看这村子，破成啥样了？年轻人谁愿意回来？我们这是给你们输血，给你们新生！”
“新生？”林恒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弧度，“把根刨了，把魂卖了，盖上你们那些假模假式的玩意儿，叫新生？那叫坟场！给你们城里人看个新鲜的坟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破办公室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
“林恒！你怎么说话呢！”王满仓急了，连忙呵斥。
钱老板摆了摆手，制止了王满仓，他盯着林恒，语气也冷了下来：“小伙子，火气不要那么大。发展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们守着这些老古董，能守出什么未来？你看看苏导演，”他又把话题引到苏念身上，“人家是文化人，懂得什么是趋势！跟着我们，才有前途！”
苏念感到林恒那带着烈焰和冰碴子的目光再次射向自己，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调令上的铅字和钱老板的合同，像两条冰冷的蛇，缠住了她的脖颈。
“前途？”林恒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钱老板，而是死死盯着苏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你的前途，就是跟着他们，把这些……把这些你口口声声说要记录的‘真实’，把这些浸着血汗的老根，都他妈铲平了，换成能给你们带来名利的东西，是吗？！苏念！”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她，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被侮辱的狂怒。
苏念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我在想办法！想办法让这里变得更好！难道像你一样，守着穷，守着破，就是对的吗？！”
“对！老子就守着！”林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一脚踹翻了脚边一个瘸腿的板凳，木屑纷飞，“老子宁可它穷死，破死，烂在这地里！也他妈不能让它变成你们这些王八蛋的玩意儿！”
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苏念，扫过钱老板，扫过王满仓，像一头守护领地、濒临疯狂的野兽。
“你看看你，”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回苏念脸上，充满了刻骨的失望和嘲讽，“你跟他们，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个更好听的名头，来刨我们的根！你走吧，拿着你的调令，跟着你的钱老板，去搞你们的‘新生’！这地方，这破地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念的心上。她看着他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在红柳林里燃烧着欲望、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和敌意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淹没了她。她猛地抓起桌上的调令和笔记本电脑，转身冲出了办公室，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钱老板冷笑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对王满仓说：“王支书，看来你们村，还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发展的好处啊。这合同，你们再好好‘商量商量’。”他把“商量”两个字咬得很重，然后也带着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王满仓看着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和像根柱子一样杵在那里、浑身散发着骇人气息的林恒，重重地叹了口气，跺了跺脚，也走了。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从窗口溜走，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林恒独自站在黑暗中，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许久，他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红柳林轮廓，又看了看苏念刚才坐过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淡淡的、如今却让他觉得无比刺鼻的香气。
他猛地一拳砸在土坯墙上，坚硬的土墙簌簌落下粉尘，手背上瞬间见了红。
断碑。
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刚才那场风暴，轰然断裂了。一半扎在身后这片滚烫、破败、却让他无法割舍的土地里，鲜血淋漓；另一半，却随着那个女人的离去，被硬生生撕走，空落落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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