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歪那含义不明的嘿嘿轻笑,像一颗埋在土里的蒺藜,当时不觉得,过后却扎得李麦坐卧不宁。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家,将那条半死不活的鲫鱼扔进了院角的泔水桶,看着它最后翕动了几下鱼鳃,彻底没了声息。他反复搓洗着手,那鱼的腥气和滑腻感却仿佛渗进了皮肤纹理,怎么也洗不掉。
第二天,风平浪静。父亲从乡里开会回来,脸色如常,甚至难得地跟他说了两句收割机调度的事。李麦稍稍松了口气,以为赵老歪那张破嘴这次终于上了锁。
可他错了。在黄土店,流言就像六月里的麦蚜虫,不需要风,自己就能爬得飞快,无声无息地啃噬一切。
变化是从第三天开始的。
他去井台挑水,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婆娘原本叽叽喳喳说笑得正欢,见他来了,声音立刻低了下去,变成一种暧昧的、挤眉弄眼的窃窃私语。那目光不再是看他这个“支书的公子”,而是像无数根细小的麦芒,在他背上、脸上,无声地扎着。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热刺刺的汗。
他去代销店打酱油,店主王老贵,那个一向见了他就堆起笑脸的胖子,这次却慢悠悠地打着算盘,眼皮都不抬一下,拖长了调子问:“麦子,这两天……没去西头水塘边转转?那儿凉快吧?”那语气里的促狭,像沾了脏水的鞭子,抽得李麦脸上火辣辣的。
就连村里那些光屁股娃娃,看他的眼神都带了点异样,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然后哄笑着跑开。
李麦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打谷场中央。不,比那更糟。像是屁股上的皮被整个揭掉了,露出血淋淋的嫩肉,每走一步,每坐一下,都摩擦在粗糙的裤子上、滚烫的石头上、众人那无形的目光上,钻心地疼,火辣辣地难受。他走路的姿势变得别扭,下意识地想缩着,想躲藏,真正是“其行次且”,步履蹒跚。
他不敢再去村西头,甚至不敢往那个方向张望。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或者跟着父亲下地,试图用沉默和顺从筑起一道防线。可父亲那偶尔投来的、若有所思的一瞥,比村里那些婆娘的闲言碎语更让他心惊肉跳。他总觉得,父亲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在等一个时机,或者,在酝酿着什么。
时机很快就来了。
这天晚饭后,李满仓没像往常一样蹲在门口抽烟,而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破天荒地给李麦倒了碗凉白开。
“麦子,”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年纪不小了,该琢磨琢磨正事了。”
李麦心里咯噔一下,捧着碗,没敢喝。
“咱东头王老奎家的闺女,彩云,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一起耍过的。”李满仓用粗大的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那闺女,性子好,手脚也勤快,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她爹在乡农机站,跟我老交情了。”
李麦的脑袋嗡的一声,明白了。这是相亲。是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他“刹车”,把他拉回“正道”上。
“明天后晌,你换身干净衣裳,跟我去王老奎家坐坐。”李满仓的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人家闺女,可是知书达理,不像那些……”他顿了顿,把后半截话和着唾沫咽了回去,但那未尽的意味,比说出来更锋利。
李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他想说他不去,他想说他没见过王彩云,他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晒干的麦糠,又堵又涩。他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不容置疑的脸,感觉自己像是一棵被狂风压弯的麦秆,毫无反抗之力。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晃动的水面,映出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那股被规训、被安排的无力感,混合着对未知相亲的恐惧,还有内心深处那一丝对水塘边那个野性身影的、无法言说的愧疚与牵挂,像一团乱麻,死死缠住了他的心。
他最终还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
“……嗯。”
这一声,轻得像叹息,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知道,自己这“无肤的屁股”,明天还得坐在那张名为“相亲”的、更烫人的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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