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离那片吞噬了无数修士梦想与生命的山坑,外界的天光显得格外刺眼,甚至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残忍的明亮。凌绝、云璃、蓝玲儿三人立于遁光之上,衣衫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三片挣扎脱离泥沼的孤羽。身后,凌霄遗阙沉入地脉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隐隐的轰鸣如同大地深沉的叹息,搅动着稀薄云雾。
他们脸上并无多少获得遗阙机缘后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元龙城的轮廓在天际线上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而他们这三条携宝而归的“肥鱼”,被无数双潜伏在阴影里的贪婪眼睛死死盯上,而盯上他们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了他们的仆从。
为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三人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滑翔的夜枭,沿着山脉边缘崎岖的轮廓低空飞掠。身下是飞速倒退的枯槁树林和嶙峋怪石,投下片片扭曲移动的阴影,仿佛无数鬼手试图将他们拖回黑暗。
骤然间,凌绝身形一顿,遁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突兀的弧线。他眉头微蹙,那双蕴藏着混沌与寂灭的眼眸深处,一丝极细微、却带着奇异熟悉感的血脉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浩瀚的神识之海中漾开了涟漪。
凌绝那强大无比的神识微微一动,眉头不经意地蹙起,目光如同利箭般投向了下方一处看似寻常的茂密山林。
在那里,他清晰地感应到了几道微弱却让他感觉有些熟悉的气息。而其中一道气息,更是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起来。
“凌绝?”云璃轻声唤道,清冷的眸子带着询问。她身侧的流霜月魄环散发出淡淡的月华清辉,将周围躁动的空气都安抚得柔和了几分。
蓝玲儿亦投来疑惑的目光,指尖萦绕的湛蓝星力若隐若现,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那边,有点东西。”凌绝声音低沉,没有过多解释,遁光偏转,便朝着感应到的方向疾坠而下。云璃和蓝玲儿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紧随其后。她们信任凌绝的判断,如同信任自己的道心。
遁光落处,是一片被巨大力量犁过的乱石堆。碎石嶙峋,断木横陈,空气中残留着狂暴的能量撕扯后的痕迹,以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之气。
景象触目惊心。
三名衣衫褴褛、几乎被血污浸透的男子瘫倒在乱石之中,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为首一人,面容依稀可见曾经的俊朗与棱角,此刻却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嘴角不断溢出暗红色的血沫。凌绝一眼就认出了,那不是凌家的天之骄子凌天羽吗?怎么也落得如此下场?他那双原本或许闪烁着傲气的眼眸,此刻空洞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里面只剩下死寂与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麻木。他身旁两名作随从打扮的汉子,情况更为不堪,四肢呈现出诡异的角度扭曲,胸腹间甚至有白骨刺破皮肉暴露在外,显然遭受了极其残酷的、虐杀般的打击。
凌绝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刃,瞬间钉在为凌天羽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袍上——一个边缘破损、却被血迹勉强勾勒出轮廓的纹饰。星辰为底,勾勒出“凌”字!那独特的星芒流转方式,与他怀中那枚承载着千年放逐之恨的“天星令”上的字迹,同出一源!
元龙城凌家的凌天羽!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厌恶与恨意,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千年仇怨,先祖凌啸天之恨,如同烙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对这个所谓的本家,没有半分好感,只有滔天的怒焰。他下意识地便要转身,将这凄惨的一幕连同那令人作呕的家族印记一同抛在脑后。
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之际,凌天羽空洞的眼中,竟滚落一滴混着血污和尘土的泪珠,沿着他僵硬的颊边滑落,留下一道泥泞的痕迹。那滴泪水,在死寂的绝望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沉重,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轻轻刺入凌绝心湖最深处那片坚冰。
同是凌姓,同源血脉……
纵然有滔天仇怨,眼见族人落得如此凄惨境地,尤其是正值天羽那经脉尽碎、修为被废的惨状,与他脑海中先祖凌啸天当年被废黜、放逐的影像隐隐重叠……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恻隐之心,混杂着物伤其类的悲凉,终究还是冲破了恨意的坚壳,悄然萌动。
“唉……”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凌绝的唇瓣,消散在带着血腥气的风里。他停下离去的脚步,走到那凌天羽身边,缓缓蹲下身。动作间,灰红色的劫力在他体内无声流转,带着警惕,也带着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探究。
他伸出手指,搭上凌天羽冰冷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眼神微凝。那体内的经脉,何止是断裂,简直是寸寸崩碎,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彻底碾磨过的枯枝,找不到一丝完好的痕迹。丹田气海更是死寂一片,如同彻底干涸、龟裂的湖底,连一丝真元流转的微弱迹象都感应不到。彻彻底底地废了,修行根基被连根拔起,比从未修炼过的凡人还要不如。另外两人亦是如此,甚至伤势更重,全靠一股顽强的求生本能吊着最后一口气。
“好狠绝的手段。”凌绝眼神冰寒,低声自语。这种伤势,绝非寻常争斗或是遭遇强大妖兽所能造成,更像是以绝强的力量,精准而残忍地、带着明确目的性地摧毁了修行者最根本的依仗——道基。
他沉默着,空气仿佛都因这沉默而凝固。片刻后,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三枚龙眼大小、散发着莹润光泽和沁人心脾药香的丹药。丹药表面有着天然的云纹,正是他在凌霄遗阙中所得的上好疗伤圣药“续骨生肌丹”,对于骨骼、经脉的损伤有极佳的稳固和修复效果。虽不能接续这等彻底断裂、几乎化为齑粉的经脉,重塑道基,但至少能极大缓解他们的痛苦,修复部分受损的骨骼,吊住他们的性命。
他捏开三人的嘴,将丹药小心送入其喉中,随即运转精纯的混沌劫力,温和地化开药力。丹药入腹,温和却磅礴的药力如同甘霖般散开,浸润着千疮百孔的残躯。三人惨白如死的脸上,终于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断骨处传来细微却持续的麻痒之感,那是骨骼在强大药力下开始缓慢愈合的迹象。
凌天羽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凌绝棱角分明的脸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似乎想挣扎着说出感谢或是询问的话语,却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不必多说,我先带你们离开此地。”凌绝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喜怒,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袖袍一卷,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力道托起三人重伤瘫软的身体,与云璃、蓝玲儿再次驾起遁光,化作三道流光,朝着元龙城那巨大的轮廓疾驰而去。
入城时,他依旧选择了上次落脚的那处僻静院落——“听竹小苑”。支付了足够的灵石,要了一处带有独立结界、环境清幽的院落,将昏迷不醒的三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相邻的房间内。整个过程,他没有多言,云璃和蓝玲儿也只是默默协助,她们能感觉到凌绝平静外表下,那暗流汹涌的心绪。
是夜,月凉如水,银辉漫洒,将小院染上一层清冷的白霜。院中疏竹随风摇曳,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如同在地上书写着无人能懂的谶语。
凌绝独自静坐于主室之内,并未像往常一样沉浸于修炼。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夜色深沉。白日里那三名凌家子弟凄惨的模样,尤其是凌天羽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悲愤,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放大。那不仅仅是肉体被摧毁的痛苦,更是一种信念崩塌、被至亲之人背叛后的彻底心死。他总觉得,此事背后隐藏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仇杀或意外。
心念一动,磅礴如浩瀚星海的神识之力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这神识并非蛮横的冲击,而是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孔不入的水银,温柔地渗透墙壁与简单的隔音结界,如同月光般笼罩了隔壁凌天羽三人所在的房间。他并未刻意去窥探隐私的每一个细节,只是想听听,在这他们认为暂时安全、无人窥伺的深夜,这三个侥幸残生之人,私下里会流露出怎样的真实。
房间内,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只有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压抑到极致的、偶尔泄出的几声痛苦呻吟,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一个沙哑虚弱,仿佛被砂纸磨过喉咙,带着浓浓不甘与撕心裂肺之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是那名青年,凌天羽。
“凌山……凌海……”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是……是我……连累了你们……”话语中的自责与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
“天羽少爷!您千万别这么说!”一个较为粗犷,此刻却同样虚弱不堪的声音急忙响起,带着毋庸置疑的忠诚,应是那名伤势稍轻的随从凌山,“跟着您,是我们兄弟自愿的!刀山火海,我们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只可恨……只可恨那些嫡系的杂碎!还有那帮趋炎附势、枉为尊长的长老!他们……他们怎能如此狠毒!如此赶尽杀绝啊!”声音到最后,已带上了哽咽与无法理解的愤懑。
“狠毒?”凌天羽发出一声惨笑,笑声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听着便让人心头发酸,“他们何止是狠毒?他们是怕!从骨子里感到恐惧!怕我这出身旁系的子弟,天赋潜力远远超过他们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只知道争权夺利、酒囊饭袋的嫡系少爷!怕我凌天羽有朝一日,真的能凭借自身实力,打破这该死的嫡庶壁垒,为我们这一脉,为我们所有被压榨的旁系子弟,挣得那本该就属于我们的地位和资源!”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风箱般起伏,好半晌才勉强平复,继续嘶声道,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字字句句都带着血泪:“你们可知……这次所谓的‘家族历练任务’,前往西荒边缘探查异动,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精心策划的,针对我的死局!那处标注为‘低风险’的峡谷,早就被凌天罡那伙人,暗中透露给了与我们凌家素有仇怨的‘黑煞谷’!我们甫一进入,便遭遇了数倍于我们的伏击!苦战……苦战突围后,弟兄们死伤殆尽,我们三人侥幸逃出,本以为……本以为能撑到山脉边缘,向途经的宗门修士求援,或者遇到家族的巡查队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与刻骨铭心的恨意:“可我们在山脉边缘遇到的是谁?是执法堂的三长老凌啸雷!还有凌天罡那个畜生!他们带着人,假意是来接应我们,脸上还带着虚伪的关切!就在我们心神放松,以为终于得救的刹那……他们突然出手!三长老……他亲自出手!以他渡劫境的修为,毫无征兆,一掌!就那么轻飘飘的一掌,印在我的丹田之上!恐怖的力量瞬间涌入,如同万千钢针同时炸开,撕裂、碾碎了我所有的经脉!废了我的丹田!毁了我的一切!”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颤抖:“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经脉根根断裂的脆响……而凌天罡,则带着他那帮忠心耿耿的狗腿子,狞笑着对你们二人也下了毒手!哈哈哈……好一个执法长老!好一个家族栋梁!好一个维护族规、公正严明的凌家嫡系!”
另一名随从凌海声音哽咽,带着哭腔:“他们……他们废掉我们的时候,还趾高气扬地宣布我们的‘罪状’……说我们旁系子弟,不安分守己,妄图觊觎主家权柄,与外敌勾结,意图不轨,罪有应得……他们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不仅要废了我们,还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连最后一点清白和尊严都要剥夺!”
凌天羽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心死如灰的绝望,那是一种连恨都显得无力的虚无:“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回去也是受辱。那个凌家,已不是我们的家,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嫡系子弟生来高高在上,视我们旁系如猪狗奴仆,随意打骂驱使。稍有出色者,便会被视作威胁,想尽办法打压、排挤,掠夺你的资源,污蔑你的名声……甚至……如我这般,寻个由头,彻底废掉,永绝后患。回去?回去做什么?等着被他们像丢垃圾一样,找个阴暗的角落处理掉吗?还是被关进那暗无天日、永无出头之日的家族黑牢,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爷,那……那我们以后……”凌山的声音带着迷茫与恐惧。
“我们修为全失,成了废人,只能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偏僻角落,隐姓埋名,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了此残生吧。”凌天羽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那是所有希望燃烧殆尽后的死灰,“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些不甘平凡的旁系子弟,注定的宿命。抗争?呵呵……拿什么抗争?我们势单力薄,他们掌握着家族权柄,拥有无尽的资源,还有那些趋炎附势的长老撑腰……我们这一脉,自从千年前,那位惊才绝艳、同样出身旁系的先祖凌啸天,被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最终被迫带着家人出走,不知所踪后,就彻底没落,再难翻身了。原本以为,我凌天羽能……能侥幸得到些许机缘,勤修不辍,或有机会重现先祖当年的些许荣光,为旁系争一口气……可惜,我还是太天真了……太高估了那些人的底线,也太低估了他们的狠毒……”
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无边的沉默。那沉默比之前的死寂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剩下三人粗重而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隔壁,凌绝缓缓睁开了双眼。
就在他睁眼的刹那,眸中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而是掀起了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巨浪!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轰然在他周身凝聚、迸发!房间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桌面上的茶杯“咔嚓”一声,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连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
凌天羽字字泣血的陈述,与他从凌铁心口中听到的、关于先祖凌啸天那几乎如出一辙的遭遇,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重叠!
同样是旁系天才!
同样因天赋过人、锋芒太露而遭嫡系嫉恨!
同样被冠以莫须有的勾结外敌、意图不轨的罪名!
同样被家族中位高权重的长老亲自出手,废掉修为,断送道途!
千年轮回!
悲剧重演!
甚至连手段、借口都如此相似,毫无新意!
凌家嫡系,竟腐朽狠毒至此!罔顾同族血脉,视旁系英才如寇仇,行此绝灭之事!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积压了千年的愤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胸中轰然爆发!那不仅仅是为眼前这三个素昧平生、却命运凄惨的凌天羽主仆,更是为千年前含冤受屈、被迫远走他乡的先祖凌啸天!为所有在凌家嫡系那肮脏、黑暗的压迫下挣扎、陨落、被埋没的旁系子弟!
“咔嚓!”
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爆发出脆响,泛出死寂的苍白。体内,灰红色的混沌劫力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奔涌咆哮,噬灵根传来剧烈的饥渴与毁灭冲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化作焚尽一切的劫火,将那个肮脏腐朽、从根子上已经烂透的所谓“本家”,连同那一切不公与压迫,彻底焚为灰烬!
但他终究还是以无上意志,强行压下了这股几乎要吞噬理智的毁灭冲动。牙关紧咬,额角青筋隐现,周身激荡的恐怖气息缓缓内敛,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冷的杀意与怒火交织,变得更加幽暗骇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隔壁房间的方向,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这三个被家族无情抛弃、如同废羽的可怜人……
这千年不变的、令人作呕的嫡庶倾轧……
或许,这并非仅仅是命运的重复。
或许……他们,也并非无可救药。
一丝冰冷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弧度,在他嘴角悄然勾起。
这凌家,是时候该有人去彻底搅动那潭死水了。而这废羽之悲,未尝不能化为……焚毁腐朽的烈焰之初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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