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月色，总带着股水磨过的温润。雍熙寺的飞檐翘角浸在月光里，像浸在水里的玉簪，廊庑下的石灯笼亮着昏黄的光，把供桌的影子拉得老长。每月十五前后，到了夜半，寺里的和尚们总爱往禅房缩——他们怕那廊下的歌声。
“满目江山忆旧游，汀洲花草弄春柔……”
女声轻轻巧巧的，像拈着丝线在绣活儿，尾音带着点苏州话的软糯，却又裹着化不开的愁。唱两句，就跟着一声笑，那笑也怪，不是欢喜，倒像是对着空处叹口气，把月光都叹得发颤。
有回新来的小和尚不懂事，听见歌声就往廊下跑，想看看是哪家女眷半夜来烧香。脚刚踏上第三级台阶，歌声戛然而止，廊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动供桌前的幡旗，“哗啦”一声，吓得他手里的木鱼都掉了。
“别去寻。”老和尚敲着引磬，眼皮都没抬，“那是雍熙寺的老熟人了。”
这歌声一传就是半年。有好事的香客夜里蹲在寺门外听，把词记在帕子上；还有士子带着纸笔来，等那歌声起了，就着月光飞快地抄。“长亭檥住木兰舟……”“好梦易随流水去……”抄到最后一句“行人莫上望京楼”，笔尖总在纸上顿一下，墨点晕开，像滴在宣纸上的泪。
这些词渐渐在姑苏城里传开。有人谱了曲，在茶楼里弹唱，听的人多了，就有人琢磨：这词里说的“旧游”“长亭”，倒像是在说一段未了的心事。
慕容嵓卿第一次听见这词，是在朋友的书斋里。
那天他刚从临安回来，带着一身旅途的尘土，朋友就献宝似的拿出张抄词的纸：“嵓卿，你看这词，像不像……像不像尊夫人的笔意？”
慕容嵓卿的心猛地一沉。他亡妻苏氏，生前最爱填词，尤其爱写姑苏的景致，笔下的“汀洲”“木兰舟”，总带着股鲜活的灵气。他接过纸，手指刚触到墨迹，就觉着眼眶发烫——“满目江山忆旧游”，这不是苏氏常挂在嘴边的句子吗？那年他们同游太湖，她坐在船头摘菱角，就说过“这江山看着热闹，其实都是旧游的影子”。
“这词哪来的？”他的声音发紧，指节捏得发白。
朋友见他动了情，嗫嚅着说：“是……是雍熙寺的和尚听来的，说是每月半夜，有个妇人在廊下唱……”
慕容嵓卿没听完，抓起长衫就往外跑。马车“嘚嘚”地碾过青石板路，他掀着车帘看月亮，月亮还是当年苏氏临窗梳妆时的模样，可她的笑声，已经快记不清了。
雍熙寺的山门在月色里透着股肃穆。慕容嵓卿径直往里走，廊庑下的石灯笼依旧亮着，供桌上摆着新换的素花。他站在苏氏灵柩停放的那间偏殿前——去年她病逝在临安，灵柩暂厝在雍熙寺，等他寻到合适的墓地再迁葬。
“是你吗？”他对着空廊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散了。
夜半的钟声敲了一下，两下……直到第十二下，那歌声终于起了。
“满目江山忆旧游……”
就在他身后的廊下，近得像贴在耳边。慕容嵓卿猛地回头，月光从廊柱间漏下来，照出一片空荡荡的石阶，只有供桌前的香炉里，一缕青烟打着旋往上飘，像是谁刚添过香。
“是你在唱，对不对？”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带着哽咽，“你说‘好梦易随流水去’，是不是怪我没留住你？”
歌声停了。过了片刻，又响起一声轻叹，比先前更轻，像风拂过水面，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慕容嵓卿蹲在廊下，直到天快亮才起身。石阶上凝着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袍，他却像没察觉。回到家，他翻出苏氏的词稿，找出她临终前未写完的一阕，赫然见稿纸上有半行字：“行人莫上望京楼……”笔迹潦草，像是用尽了力气。
原来她的心事，早就在词里了。
她生前总劝他：“别总想着去京城求功名，咱们在姑苏守着太湖，看看月亮填填词，不好吗？”可他总觉得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执意要去临安。她病着，还强撑着送他到长亭，木兰舟泊在岸边，她说：“我在雍熙寺替你烧香，等你回来。”
谁知这一等，就成了永别。
后来，慕容嵓卿把苏氏的灵柩葬在了太湖边，离雍熙寺不远。他再没去过临安，就在姑苏住了下来，整理妻子的词稿，把雍熙寺廊下的那首词也补了进去，题为《浣溪沙·忆旧》。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雍熙寺夜半的歌声就停了。
有和尚说，葬仪那天，看见一只白蝴蝶从偏殿飞出来，绕着灵柩转了三圈，然后往太湖的方向去了，月光洒在翅膀上，像蒙了层纱。
慕容嵓卿常去太湖边的坟前坐坐，带着她爱吃的菱角。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汽，他总觉得能听见她在轻声唱：“满目江山忆旧游……”回头看时，只有漫山的草木在月光里摇，像她当年在船头，笑着朝他挥手。
多年后，周紫芝在《竹坡诗话》里记下这事，末了加了句：“词者，心声也。生前未竟之语，托于幽魂，亦痴情耳。”
姑苏的月色依旧温润，雍熙寺的廊庑下，石灯笼还在亮着。偶尔有晚归的香客，会对着空廊发会儿呆，仿佛还能听见那歌声：“行人莫上望京楼……”——大概是说，最念的人在哪，家就在哪，何必再望那遥不可及的远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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