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紫禁城灯火璀璨，恍如白昼。太和殿前广场上，旌旗招展，卤簿仪仗森严排列，彰显着皇家无上的威严。
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与除夕国宴，乃是宫中最为隆重的盛事。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及其有品级的命妇皆需盛装出席。
玄烨身着明黄色朝服，头戴珠冠，神情肃穆，于太庙主持完繁复的祭祖礼仪后，驾临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钟鼓齐鸣，韶乐声声，山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
宴开百席，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玄烨高踞御座之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觥筹交错的臣子们。
依制，此等场合，官员需携正妻出席。然而，当玄烨的目光掠过佟佳氏席位时，眸色几不可查地沉了一瞬。
隆科多倒是来了，但他身边坐着的，并非正妻赫舍里·舒云，而是那个打扮得珠光宝气、恨不得将所有头面都插在头上的李四儿！
她穿着逾制的玫红色绣金牡丹旗装，在一片端庄持重的命妇中，显得格外扎眼，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与炫耀，仿佛已然坐稳了隆府女主人的位置。
隆科多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还略带讨好地替李四儿布菜。周围不少官员命妇投去或鄙夷或看戏的目光，他也浑然不觉。
玄烨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些白色，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帝王的温和笑意。
宴至中段，依照惯例，皇帝需对一年来有功之臣予以嘉奖，以示恩宠。
梁九功上前一步，展开明黄绢帛，尖细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等臣，忠勤任事，功在社稷…特赐…”
被念到名字的，多是今年在军政事务上确有建树或一贯忠直的臣子，他们纷纷出列叩谢皇恩，脸上洋溢着荣耀。
然而，念到最后几个名字时，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巡捕五营南营游击赫舍里·容安，恪尽职守，秉公执法，颇有乃祖之风…特赐御酒一壶，金锞十枚，以示嘉勉。”
赫舍里·容安！这个名字一出，不少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隆科多那一桌。
只见一个英挺的年轻将领应声出列，跪地谢恩，声音洪亮，不卑不亢。正是舒云的弟弟。
隆科多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手中的筷子顿了顿。
李四儿更是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捏着帕子的手狠狠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赫舍里家的小子！
那个打了她哥哥六十板子的混蛋！竟然在这种场合得了皇上金口玉言的夸奖？！凭什么！
玄烨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反应，目光温和地落在容安身上，勉励了几句“再接再厉，为国效力”的套话。
紧接着，梁九功又念了几个名字，皆是近年来颇得重用、出身并非顶级勋贵之门的新秀官员。
这其中透露出的信号，让一些嗅觉敏锐的老臣心中暗自凛然，皇上这是在有意无意地抬举新生力量，平衡朝局。
隆科多听着那些名字，再感受着四周若有若无扫视过来的目光，只觉得如坐针毡，杯中的御酒也失了滋味。
他隐隐感觉到，皇上今日的态度，似乎…与以往不同。那看似温和的目光，扫过他时，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审视。他不敢深思，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心中却已是一片惊疑不定。
而女眷席那边，李四儿的处境更是尴尬。她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结交几位高门贵妇，谁知那些夫人太太们，要么对她客气疏离，几句话便借口走开；要么干脆视而不见，只与相熟之人谈笑。
她主动搭话，回应者也多是敷衍了事，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她这才恍然意识到，即便穿金戴银，坐在这个位置上，在这些真正的贵妇眼中，她依然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懑堵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整场宴会，玄烨再未多看隆科多和李四儿一眼，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直接的斥责更让隆科多感到恐惧。
终于熬到宴会尾声，宫中燃起了盛大的烟火。绚烂的花火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每一张仰起的脸孔，惊叹声此起彼伏。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与喧闹之下，却是各异的心思。
烟火落尽，百官及家眷依序谢恩告退。各宫妃嫔也需回自已宫中守岁。
玄烨回到乾清宫，卸下一身繁重的朝服冠冕，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问道：“万岁爷，今夜是去承乾宫贵妃娘娘处，还是…”
玄烨摆了摆手，打断他：“朕有些乏了，想静静。让她们不必等了，自行守岁便是。”
“嗻。”梁九功心领神会，立刻吩咐下去。
待宫人尽数退下，乾清宫陷入一片寂静。远处似乎还能听到各宫隐约传来的守岁笑语，更衬得此处空旷冷清。
玄烨独自立于殿中，望着窗外依旧不时亮起的、零星百姓家燃放的烟花，深邃的眸中映着明明灭灭的光彩。
良久，他忽然转身，对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阴影中的梁九功低声道：“备马。朕要出宫。”
梁九功毫不意外，只低声道：“万岁爷，宫门已下钥，今夜除夕…”
“朕知道。”玄烨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从西华门走，不必惊动旁人。”
“嗻。”梁九功不再多言，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安排。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玄烨披上一件厚重的墨色大氅，帽檐压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在少数几个心腹侍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出了西华门，沿着清冷的街道，一路打马，直奔西山方向。
皇宫的喧闹、群臣的恭维、妃嫔的期待…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去往那处清寂的庵堂。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守岁之夜，他只想确认那轮被他小心翼翼护在心中的月亮，是否安然无恙，是否…也感到孤寂。
马蹄踏碎京城除夕夜的宁静，向着山中那片温暖的微光，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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