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电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铜铃般的声响被北风刮得支离破碎。艾颐站在商会二楼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凝结的薄霜，目光越过楼下熙攘的人群，落在远处租界区那面刺眼的旭日旗上——这面旗子，已经在沪上的天空飘了太久，久到让她几乎忘了，晴空本该是怎样干净的颜色。
“在看什么？”许应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艾颐转过身，见他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文件，指尖在“南市布庄”几个字上轻轻敲了敲。她立刻会意，快步走过去接过文件，指尖顿在了“商会年度物资清单”的标题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利——清单末尾那行用铅笔标注的“棉布五十匹”，实则是要送往根据地的急救绷带，而“南市布庄”，正是他们上个月刚确认的新联络点。
“这批货得走苏州河的夜船，”艾颐提笔在旁边添了个小小的“注”，字迹清秀却利落，“昨天跟布庄的老邓碰过面，他说最近R军查得严，只能等下弦月的晚上出。”许应麟点点头，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锡盒，打开后里面是几块奶糖——还是前些日子褚砚秋从租界洋行里带回来的。他递了一块给艾颐，笑着说：“你如今倒比我还镇定。”
“那是自然。”艾颐挑挑眉，接过奶糖，糖纸在指尖捏出细微的声响。她确实变了。如今的她，已经能在R军的眼皮子底下从容地传递情报，这些是跟艾颐在现代做卧底时完全不同的。现在的成长，离不开褚砚秋和许应麟的帮助，艾颐甚至觉得这一年的潜伏时间，自己的‘演技’都精进了些。
正说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先生，褚小姐来了！”
艾颐手里的笔“嗒”地一下落在纸上，墨水晕开一小片黑渍。她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快步往楼下走——据说褚砚秋前些日子接了新的任务，很久没来商会了，这个时候突然过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褚砚秋的身影站在大厅中央。她穿着一件米色大衣，肩上沾着细碎的雪粒，墨色的围巾绕了两圈，只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吹得她的大衣下摆微微扬起。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日里倔强生长的松竹。直到看见艾颐和许应麟下来，她原本紧绷的嘴角才微微松了松，露出一点熟悉的温和笑意。
“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艾颐快步走过去，伸手帮她掸掉肩上的雪，指尖触到大衣布料时，才发现布料下藏着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感觉她很熟悉，是木仓。艾颐心里一紧，却没敢问，只是把她往壁炉边引，“快烤烤火，外面太冷了。”
褚砚秋在壁炉前坐下，双手凑近火焰，指尖冻得有些发红。许应麟让助理端了杯热茶过来，她接过搪瓷杯，指尖抵着杯壁的温度，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我要走了。”
艾颐手里的暖炉“咚”地一下撞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许应麟也愣了一下，轻声问：“去哪里？”
“延安。”褚砚秋抬起头，目光落在艾颐脸上，带着一丝不舍，却更多的是坚定，“昨天收到同志的消息，那边需要懂R语和鹰语的人，帮着整理国际援助的资料，还要培训新的情报人员。组织上考虑到我之前在北平学过外语，又在沪上待了这么久，就让我过去。”
艾颐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知道延安是他们所有人的向往，是无数革命者心中的“圣地”，可真当褚砚秋说要去的时候，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褚砚秋于她而言，早已不是简单的“同志”，她认识她很早，她于她更像是姐姐的存在。
“什么时候走？”许应麟先缓过神来，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后天一早的火车，在北站上车，会有同志在那边接我。”褚砚秋喝了口热茶，看着艾颐微红的眼眶，忽然笑了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盛家的小千金，沪上冉冉升起的明星，如今却能独当一面了。”她说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本线装的《诗经》，递到艾颐手里，“这里面夹着些东西，是我整理的沪上联络点清单，还有一些跟同志接头的暗号，你收好了。以后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法租界的陶神父，他是自己人。”
艾颐接过书，指尖触到书页里夹着的硬物时，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泪逼回去，握着书的手紧了紧，轻声说：“我和应麟去送你。”
褚砚秋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眼神里藏着对未来的憧憬。艾颐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褚砚秋带着她去外滩的码头接货，路上遇到R军的巡逻队，褚砚秋把她护在身后，用R语跟他们谈笑风生，那一刻的她，像一道光。
转眼就到了送别的日子。站台挤得人喘不过气，拎着包袱的逃难百姓、穿着黄军装的R军岗哨，各色人等在寒风里交织成一幅极其压抑的画面。艾颐裹紧了身上的羊毛围巾，许应麟站在她身边。他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艾颐给褚砚秋准备的路上要吃的干粮和几件换洗衣物。
今日的褚砚秋换了件藏青色的旗袍，外面套着件半旧的驼色羊绒衫，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女学生。她把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脸上没施粉黛，却依旧显得利落。R军岗哨在站台口来回踱步，手里的步木仓上闪着冷光，每走一步，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都像敲在人心上。
“时间差不多了。”褚砚秋看了看手里的怀表，声音依旧平静。她转过身，抱了抱艾颐，在她耳边轻声说：“照顾好自己，也照顾他。沪上的担子，以后就要靠你们了。”然后又转向许应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沪上这边辛苦你了，等胜利了，我们再在沪上聚。”
许应麟点点头，握着她的手说：“一路保重，我们在沪上等着你。”
火车的汽笛声突然响起，尖锐的声响刺破了站台的嘈杂。褚砚秋快步走上火车，在车窗边停下，朝他们挥了挥手。艾颐看着她的身影，忽然鼓起勇气，朝着火车的方向大声喊：“砚秋，褚先生，我们在沪上等着你回来！”
褚砚秋听见了，朝着她用力点头，眼底闪着泪光。火车缓缓开动，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逐渐加速，朝着北方驶去。艾颐和许应麟站在月台上，一直望着火车消失在雾色里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慢慢转过身。
风更烈了些，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艾颐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是现代人，自然知道，褚砚秋去的地方，有更光明的未来。而她和许应麟，也会在这沪上的寒冬里，守着彼此的约定，守着那些未完成的使命，等着胜利的那天，等着褚砚秋回来。
许应麟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温和却有力：“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艾颐点点头，跟着他慢慢走出站台。远处的天空依旧被寒雾笼罩着，可她的心里，却像是有一束光，沪上的冬天再长，总会有春暖花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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