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庐的夜，再次被谨慎的氛围所笼罩。但与神秘客来访时的剑拔弩张不同，这一次的等待中，蕴含着一种压抑的期盼。林闻溪深知，自己白日里那冒险一掷，无异于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政治潭水，能否激起涟漪，激起怎样的涟漪，全然未知。
亥时过半，院外终于传来了约定的暗号——三声间隔有序的蟋蟀鸣叫，短促而清晰。林闻溪精神一振，示意顾静昭留在内室戒备，自己亲自走到院中，低声回应了两声蛙鸣。
竹篱轻响，一个身影敏捷地闪入，反手将院门虚掩。来人身着深灰色粗布短褂，作寻常伙计打扮，但身姿挺拔，步伐沉稳，目光在夜色中锐利地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林闻溪身上，微微点头示意。
“先生可是‘岐黄故人’？”来人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北方口音。
“悬壶本无新旧，济世唯有此心。”林闻溪说出接头的下半句暗语，同时打量对方。此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朴实，甚至有些木讷，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如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和洞察力。
暗号对上，来人神色稍缓，拱手道：“林先生，冒昧打扰。在下姓徐，红岩村听得先生‘石子问路’，特来拜会。”他语速平稳，开门见山，并无多余寒暄。
“徐先生请屋里说话。”林闻溪侧身将人让进正屋。油灯下，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摊放着一些医书和地图。
“林先生白日传讯，提及欲商药材运输之事？”徐先生直接切入主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林闻溪。
林闻溪也不再绕弯子，将目前推行中西医结合政策所遭遇的重重阻碍，尤其是来自卫生部内部以何敬之为首的势力，在预算、审批、人事上层层设卡，意图扼杀中医药参与战时救护的情况，择要叙述了一番。他重点强调了前线西药奇缺的现状，以及陕西试点证明中医药在防治常见战伤感染和疫情方面确有效效，却因官僚体系和利益集团阻挠，无法惠及更广大战场和后方军民。
徐先生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并未打断。直到林闻溪讲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林先生所言之困境，我们虽在山野之间，亦有所耳闻。国民党内部派系倾轧，官僚腐败，加之与买办资本、国外药商利益勾连，视民生、抗战为儿戏者，大有人在。他们惧怕的，并非中医不‘科学’，而是惧怕中医药真正发挥作用，动了他们的奶酪，打破了他们对医疗资源的垄断。”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直指核心，让林闻溪顿生知己之感。
“先生所言极是。”林闻溪颔首，“故而，部内常规渠道，目前几近堵塞。闻溪听闻贵方在敌后及边区，不仅坚持抗战，且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发展生产，也包括中药药材的种植、采集和粗加工，并建立有自己的交通线和医疗网络。不知是否有可能，在药材供应、尤其是部分急需且难以通过官方渠道获取的药材方面，进行一些……互通有无？”
徐先生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林先生消息灵通。不错，我们确实有一些自己的办法。太行、五台等山区，药材资源丰富，我们发动群众采摘种植，也建立了一些小型药厂，生产一些简单的丸散膏丹和应急药包，虽简陋，但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救了不少战士和百姓的性命。”
他话锋一转：“我们对一切有利于抗战、有利于挽救同胞生命的力量，都持欢迎与合作态度。林先生志在融合中西医学，造福苍生，其心可嘉，其行可佩。若先生信得过，药材之事，我们可以尽力协助。我们需要的，是一些我们所缺乏的、比如盘尼西林等西药原料或成品的信息，以及部分国统区内部医疗动态。当然，具体的交换方式、路线、保密措施，需从长计议，确保万无一失。”
林闻溪心中大喜，对方的态度不仅开放，而且提出了切实可行的交换基础。这远比他预想的单纯求助更为平等和务实。
“这是自然！保密与安全乃第一要务。”林闻溪立刻应道，“西药情报和内部动态，闻溪若能获悉，定当设法提供。此外，闻溪还可提供一些经过验证的有效中药组方、炮制方法，以及培训基层医护的简易教材，或可对贵方有所帮助。”
“如此甚好！”徐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是真正的互利共赢。另外，听闻先生与国际友人亦有合作，若有些实验设备或药材种子方面……”
“伊万诺夫先生那边，我会尽力周旋。”林闻溪立刻明白其所指，“若能通过贵方渠道解决部分运输难题，研究进度必能大大加快。”
两人就合作的可能细节进行了初步而高效的探讨，虽未涉及具体人名、地点，但大致的框架和原则已悄然建立。徐先生思维缜密，对可能的风险有着清晰的预判，提出的方案也极具可操作性。
谈话末了，徐先生神色凝重了几分：“林先生，合作虽好，但危险性极高。国民党顽固派绝不会坐视我们与外界，尤其是与你这样的官员建立联系。一旦事发，‘通共’之罪，足以致命。先生务必谨慎，所有联络需单线，用暗语，切不可留下文字痕迹。我们会派专人与你联系，就是今日引我前来之人，他日后会以‘货郎’身份在医庐附近出现。”
“徐先生放心，闻溪晓得厉害。”林闻溪郑重道。
徐先生起身告辞：“今日便到此。林先生，记住，我们这条线，或许微弱，但连通的是一片新天地。望先生保重，他日必能冲破迷雾，共济时艰。”
他将斗笠压低，再次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林闻溪送走徐先生，独自站在院中，心潮澎湃。这次会面时间不长，却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他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于官僚体系的泥潭，而是与一支充满活力、讲求实效、真正致力于救亡图存的力量建立了联系。
统一战线的策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展现在他面前，不再仅仅是口号，而是一条可能切实打破困局、将医药送到最急需之处的生命线。
夜风吹散云雾，露出几点寒星。前方的道路依然险阻重重，但林闻溪感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已悄然增加了不止一分。一场在隐秘战线上围绕医药资源展开的新斗争，就此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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