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乌云自渤海边压向胶东腹地,宛如巨兽垂涎。公元前571年,深秋。齐国大军如同一条骤然苏醒的玄色恶龙,鳞甲森然,爪牙毕露,正朝着莱国那在平原上蜷缩着的城邑猛扑而来。齐灵公立于最前端那辆包裹着青铜锐角的战车之上,雄壮的身躯裹在冰冷的玄黑犀甲中。他单手紧握车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穿透被车轮扬起的漫天黄尘,死死锁定前方那座低矮却顽固的莱国城垒。木轮碾过干裂板结的田土,将百姓仓惶遗弃的农具、甚至未来得及收割的成熟黍穗,统统无情地卷进车辙之下,压成齑粉。沉重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动着死神的丧音,向莱城步步紧逼。
风卷起齐军翻飞的黑旗,猎猎狂啸。士兵身披厚重的皮甲,缝缀其上的青铜甲片在铅灰色的天光下反射着暗淡的死亡光泽。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军功诱惑点燃的狂热,以及即将饱饮敌人鲜血的渴望。戈矛如林,矛尖在沉沉暮色里闪烁着点点幽冷的星芒。笨重的攻城槌被数十名赤膊壮汉“杭育杭育”地抬着,其狰狞轮廓在烟尘中若隐若现,每一次挪动都引得大地微微呻吟,那粗粝的木质撞锤如同地狱判官之笔,遥遥指向城垛。
莱城,这座在莱水畔矗立了百余年的都城,此刻正如暴风雨前的蚁穴,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混乱。城头上,守军们那陈旧的革甲破破烂烂,手中的青铜长矛锈迹斑斑,甚至握柄处的木杆都已开裂。他们呆滞地望向远方那片汹涌而来的黑色浪潮,身体无法抑制地瑟瑟发抖。寒风吹过城堞,卷起几片枯叶,更添萧瑟凄惶。城内,哭喊声、牲畜的哀鸣、器皿破碎的锐响交织成一片恐慌的海洋。白发皤然的老者紧抱着祖先神龛,跪在满是碎石和秽物的泥泞街道上嚎啕不已;妇人死死拽着几个孩子的手臂,如无头苍蝇般在狭窄的巷弄里碰撞奔逃,孩子惊恐的泪水混着泥土抹花了小脸。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被惊扰牲畜的粪尿臊臭,以及一种绝望的气息——那是濒死者喉咙里最后一丝气息的味道。
“灭此朝食!”灵公猛地抽出腰畔那柄寒气逼人的长剑“照胆”,青铜剑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银弧。声音不高,却如同淬过冰霜的匕首,精准地切割开呼啸的风声与大地轰鸣,“破城饮宴!”这简短的咆哮点燃了死寂,十万齐军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嘶吼应和:“破!破!破!”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狠狠地撞击在莱都低矮的土黄色城墙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重甲步兵方阵开始整齐向前推进,沉重的步伐踏在干燥龟裂的土地上,激起漫天烟尘,如同千钧铁锤一下下锤击大地,让远处城墙上的碎石也在微微震颤。庞大的军阵如同一堵活动的黑色铁壁,带着碾压一切、粉碎一切的威势,向那已然脆弱的城垣压去。
暮色四合,浓稠的黑暗自天际席卷而来,终于将最后一缕残存的天光吞噬殆尽。齐军庞大的营盘次第燃起篝火,星星点点,迅速连成一片浩瀚的火海,瞬间将城西郊野映照得亮如白昼。疲惫的士兵们围着一簇簇跳跃的篝火席地而坐,铁盔和武器随意散落在脚边。火上架烤着的野猪、麋鹿或从附近村落抢来的牲畜,皮肉在烈焰炙烤下“滋滋”作响,金黄的油脂滚落,滴入通红的炭火中,发出“噼啪”爆响,升腾起令人垂涎的焦香气味。汗臭、血腥味、烤肉的油香、劣质浊酒的辛辣混在一处,充斥在空气里。军吏们粗野的划拳声、兵卒们抱着水囊猛灌的咕咚声、伤兵在角落里发出的压抑呻吟……所有这些声响混杂着通红的火光和袅袅青烟,蒸腾起一片原始、躁动而又残忍的战场气氛。
然而,在这喧嚣营盘的中央地带,那座最为高大、覆着完整斑斓虎皮的毡帐,却如同一块巨大的沉默礁石,静静地矗立在喧嚣的中心。两盏赤红的绉纱灯笼悬挂在帐门两侧,在夜风中无声地摇晃,洒下的光线昏黄惨淡,映照着守卫森严的甲士冰冷的面孔,宛如黑暗中两团跳动的鬼火,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喧腾。
夜色最浓的子时刚过。一骑快马自南面狂奔而来,马蹄裹布,声响细微得如同夜枭振翅。骑手熟练地避开巡逻的岗哨,绕过那些喧闹得震天响的营火区域,宛如幽灵般直扑向那座静默的中军后帐。临近帐门时,骑者猛地勒缰翻身下马,动作过于急促,踉跄几步才在冻硬的地面站稳,喘息粗重如风箱。来人一身锦袍已扑满尘土,怀中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用深色麻布裹缠的物件,扑倒在帐前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声音嘶哑,带着刻意压制的惊惶:“卫国……卫国商人……求见中贵夙沙大人!只为……只为贩丝而来……”
毡帐厚重的猩红门帘,微微掀起一角。一股混合着浓烈酒气、炖煮羔羊油脂香气、以及昂贵熏香的温热气息,顿时裹挟着帐内的奢华涌了出来,与帐外干冷肃杀的风形成了强烈反差。内宦夙沙卫出现在缝隙之后,他的面庞在透出的暖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白皙,甚至带着几分透明的玉色,几近无纹无棱,下巴圆润光滑。他微眯着丹凤眼,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密的阴影,目光慵懒而锐利地扫视着地上匍匐之人,尖细的嗓音慢悠悠地送出,带着一丝刻意的拖腔:“贩丝的商人?”他嘴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在玩味着什么,“我大军在此奉王命讨伐叛逆,烽火连天……你倒是生财有‘道’啊?”话语微微停顿,吐出最后二字时陡然变得尖锐如针:“奸细?!”
来者浑身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蹭了几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敢!”双手颤抖着,一层又一层地飞速解开那厚实麻布的结扣。粗糙的麻布滑落,显露出内里并非丝帛,而是一方厚重的青铜簋!簋身的蟠虺纹饰在昏黄的灯光下幽深如古潭,簋内之物让近在咫尺的夙沙卫瞳孔骤然一缩——满满一簋圆润硕大、光华内蕴的东珠!每一颗都有成年男子拇指盖大小,珠体饱满无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柔和却又惊心动魄的宝光,仿佛汲取了深海最幽暗处的精华,凝聚了月魄般的冷辉,将整个帐帘缝隙都染上了一层流动的、湿漉漉的奇诡幽光。
“此……此乃莱子……”来人语不成调,额角汗珠大颗滚落,“献于大王座下中贵……夙沙大人之……敬礼……薄……薄礼微末,只……只求大王……息兵暂旋……”喉头滚动,几乎发不出声,“莱……莱愿永附齐国,世世为臣!岁贡……珠贝鱼盐海产,不敢有违……只求……只求大王高抬贵手,暂……暂时……饶过我邦百姓……”最后的哀告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家禽呜咽。
夙沙卫的呼吸似乎为那些珍珠的光辉所凝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那养尊处优、如同玉琢般无暇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伸出,指尖几乎不带任何力道地,在那堆宝光流转的珍珠最上层,随意地、轻轻拨弄了一下那颗最大、光华最为凝润饱满的极品海珠。冰凉的珠体温润地滑过他的指腹,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他的目光并没有在那颗珠子上停留,只是顺着那滚动的弧线抬起眼睑,丹凤眼微微睁大一线,那从眼缝中透出的微光,深邃、幽暗、冰冷,远远盖过了珠子的光辉,如同两道利箭,无声地射向正前方——那里,是灯火最为辉煌、如同蛰伏猛兽般耸立在营地核心的齐灵公王帐。篝火的哔剥声、士兵的喧嚣声依旧喧嚣于耳,夙沙卫却仿佛立于一个独立无声的世界,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接着,他几乎看不出动作地收回手,那只珠光闪烁的铜簋已被他稳稳纳入怀中。厚重的帐帘随之悄然落下,无声地重新隔绝了内外,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珠光残影在夜空中迅速褪去。
夜更深沉,寒风如刀,掠过冰封的淄水河面。夙沙卫一身玄色深衣,如同悄然滑行于阴影之中的灵猫,避开了火光照耀处,无声地接近那座灯火辉煌、侍卫环立的王帐。他束在腰间的黑色锦囊内,发出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沙沙”轻响,里面的硬物因行走而相互碰撞。
帐内暖如仲夏,氤氲着浓郁的酒气与炙烤野物的油脂香气。齐灵公赤着上身,露出虬结油亮的胸膛,胸腹间汗气蒸腾。他正赤着脚踞坐在铺着整张斑斓金钱豹皮的矮榻上,一手抓着一只滴着油光的巨大鹿腿狂啃,一手举着硕大的青铜兕觥,仰头将酒浆豪饮入喉。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粗硬的胡须流下,沾染了豹皮鲜艳的毛色,留下深色的印记。几案上杯盘狼藉,滚落的枣核、碎骨混着泼洒的汤汁酒水,糊满了雕花木案。几名半裸的歌姬披发赤足,在毡毯上扭动着柔韧的腰肢,乐师躲在角落卖力地吹奏着觱篥,调子亢奋狂野。
“哈哈!那莱子老儿,明日!就在明日!”灵公啃下一大口肉,咀嚼着,含糊不清地咆哮,眼神因为酒气和征服欲而发红发亮,宛如饥饿的猛虎,“老子要拿他的脑袋壳儿做溺器!骨头熬汤!”他似乎十分满意自己的想法,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将兕觥重重顿在案上,震得盘中汤水四溅,溅了歌姬一身,引起一阵娇嗔的惊呼。
夙沙卫的身影如同黏在门边最黑暗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他没有靠近那片喧嚣的中心,只在那灯火摇曳不定的边缘阴影处,蜷身跪坐下来,宽大的玄色深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微微垂着头,静静地等待着那短暂的高潮过去。当灵公又一次仰头灌酒,喉结剧烈滚动、喘息稍定的间隙,夙沙卫那如滑腻蛇行般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过觱篥的尖啸和笑闹,传入灵公耳中:“大王……小臣……适才出帐观星……”
灵公巨大的身躯微微一滞,那血红的眼珠斜乜过来,带着未尽的兽性和被打断的愠怒:“嗯?……说!”粗声命令道,一只沾满油污的大手抹过胡须。帐内的喧嚣声浪瞬间被按下了一半,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阴影中的宦官。
夙沙卫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毡毯纹路,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沉:“天象……甚异。臣见北辰晦暗,客星侵凌太微垣之北侧……乃主‘兵凶’。且今夜旗旆所指,风卷黑旌,尽皆北扬……此……此兆示北方有强军隐动,恐欲……袭我军后啊!”他微微顿了一息,仿佛在斟酌字句,眼角的余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帐外漆黑的夜空,“即便……后方无忧,莱子若怀死志,孤注一掷……凭其城坚……死士搏命,纵大王天威如神,我甲士亦必有折损……”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湿冷的阴险,“战损千卒?万卒?……皆为吾王心血所凝啊!况大王志在四海,岂可将精兵折损于此?……”他一边说着,一边如同慢镜头般极其慎重地从怀中摸索出那个黑色锦囊,解开丝绳,“叮”一声轻响,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在身前一块略微干净些的毡毯上——那在灯烛照耀下依旧宝光流转、如水流星屑的满捧东珠,毫无保留地展露在齐灵公面前。
珍珠特有的柔润光华,在这一瞬间仿佛刺破了整个喧嚣缭绕的帐幕,柔和却又霸道地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珠光宝气映照着灵公那布满汗珠和油光的脸庞,他血红的双瞳骤然收缩、凝聚,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住,目光死死粘在那些滚动的宝珠上。那只沾满油脂的手悬在了半空,指缝间还夹着撕裂的鹿肉纤维,青铜兕觥停在唇边,酒浆沿着杯沿滴落在赤裸的胸膛上,竟浑然不觉。帐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不安的噼啪轻响和远处营盘中模糊的喧嚣。觱篥停了,歌姬僵住了舞步,连乐师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在灯光下跳跃的异样光晕吸引。
“……此物何来?”灵公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青铜在摩擦,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紧绷力量。
夙沙卫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比谦卑、又饱含隐秘的谄媚笑容,声音如同浸了蜜糖的羽毛:“莱子……畏威怀德之心,可比日月昭昭啊!”他语气陡然一转,充满蛊惑,“他将献于大王之心,炽热胜过此帐炉火!不仅献宝,更愿举国为附庸!岁岁奉珠贝,贡海盐、献精铁良马,永世不绝!大王!”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煽动,“今日若息雷霆之势,不动一兵一卒,莱国膏腴之地、无尽渔盐之利、矿藏良工……未来尽数归入大王囊中!只消大王……垂下一念仁德!”他将“仁德”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帐内死寂。烛火似乎被无形的巨手攥住,光线摇曳不定。昂贵的熏香依旧在浮动,酒肉的浓香凝结,帐外肃杀的风却仿佛找到了缝隙,将一股冰寒吹入帐内,卷动了珠光。灵公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脖颈上的青筋如蚯蚓般贲张。他的目光在满地价值连城的宝珠与自己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布满污渍的赤足之间疯狂扫视。欲望的巨兽在他充血的眼瞳深处咆哮。他猛地抓起那只巨大的青铜兕觥,将残存的酒液一饮而尽,酒汁顺着他贲张的胡须肆意流淌,“咕咚”一声狠狠咽下。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拉扯,他死死盯住那片柔和的珠光区域,如同一头被拴在巢穴门口却嗅到血食的饿虎。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煎熬。
终于,一声沉闷如同巨石坠地的重响!空兕觥被他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狠狠顿砸在坚固沉重的黑檀木案几上!酒爵底座直接嵌入桌面几寸,浊酒喷溅!“罢——兵!”这两个字如同生铁摩擦,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斩断血肉般决绝的狂暴从他的齿缝里挤出来,声震全帐!“回——临——淄——!”他猛地从豹皮座榻上暴起,魁梧的身躯投下的巨大阴影瞬间吞噬了大半个帐篷内部,咆哮之声带着不甘、愤怒,以及某种更深沉难言的欲望满足后的嘶哑,轰然炸响:“传寡人诏!立即!班师!违令者!斩!”
侍立于近旁、肌肉虬结、身覆重甲的几名贴身近卫,脸上如同冻裂的面具,瞬间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愕。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撒落一地、宝光莹然的东珠,又猛地投向王帐外那片原本即将被血火点燃的城池方向。那眼神交织着茫然、难以置信、和一丝隐隐的不屑。
黎明前夕,风更烈,寒意刺骨如针扎骨髓。“当——当——当——”象征撤军的金钟沉重地、带着明显拖沓意味地响了三次,喑哑的回音在空旷的旷野上无力地滚动蔓延,仿佛预示着某种巨大的失落。这沉闷的声响如同无形的命令,瞬间瓦解了昨夜积蓄的所有狂热杀意。兵卒们脸上只剩下麻木的困惑,带着不解和迷茫地开始收卷营帐。卸下的皮甲堆叠如山,车轮深深碾入泥地,车辕不堪重负发出痛苦的呻吟。铁器碰撞的杂乱声响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凄凉。
庞大的齐军如同一具被突然抽走魂魄的巨兽,笨拙而迟缓地掉头回撤。长长的军阵拖曳着沉重的车仗,再次碾过昨天已然被摧残得狼藉不堪的田野。马蹄踏过翻倒的农具和青绿的麦苗,碾压出更多更深的疮痍。莱国那低矮的城墙上,幸存下来、脸色苍白如同蜡像的守兵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无法理解的茫然,木然地望着那条裹挟着死亡气息而来的黑色恶龙,此刻竟然在城前逡巡片刻后,开始缓慢地、沉默地向后退去,留下漫天的烟尘。那黄灰色的尘幕遮蔽了刚刚升起、还未来得及放出多少光热的朝阳,也永远地将莱城笼罩在一片难以名状的诡异阴霾之中。
时光如大河奔涌,无情冲涮八载岁月。公元前567年,深秋再临。临淄城笼罩在肃杀的寒意里,巍峨的宫阙高耸,乌沉沉的重檐斗拱在铅灰色天幕下勾勒出压抑的剪影。琉璃瓦顶凝结着冰冷的露珠,尚未结霜,却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宫内空旷庭院,几株参天古槐叶落近半,深紫色的槐叶被北风卷起,在冰冷的白玉阶前盘旋飞舞,又被匆忙出入侍从的皮履踩踏,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脆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破碎之声。
恢宏正殿深处,寒气森然。齐灵公身披玄色朝服,高踞九层玉阶之上阔大沉重的犀皮王座。袍服上用金线密绣的饕餮图腾在殿宇深幽的光线中依旧狰狞可怖,张开的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他头顶象征至高权威的十二旒珠冕,冕珠摇晃,遮挡不住那双深藏其下、此刻已然怒焰焚天的瞳仁。黑玉案几上,一只青铜槌刚刚敲击过巨大的编钟,清越的余音尚在宏伟梁柱间袅袅回荡,那钟声的余韵却如同冰针,狠狠扎进阶下两位大将紧绷的神经。
“寡人诏令已发三日!”灵公开口,声音低沉压抑得如同封在冰层下的闷雷,在阔大的殿堂中嗡嗡作响,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莱子!竟敢……不来!”他那只指节粗大、布满握剑厚茧的手掌,猛地、重重拍击在冰凉光滑的黑玉案面上,声音炸裂,“嘭!”回音震得人心脏一缩。那堆叠在案上的简牍都微微跳动了一下。“区区一隅小邦的孤雏,苟延残喘之辈!”他身体前倾,冕旒珠玉碰撞哗啦乱响,眼中喷射出的愤怒如同燃烧的火山熔岩,几乎要将视线所及的一切焚为灰烬,“也敢如此……如此藐视寡人?!藐视我齐国的赫赫天威?!”暴怒的咆哮声在殿宇间激起层层回音,殿角垂落的纱幔随之不安地拂动。
“晏弱——!叔夷——!”那两声怒吼如同带血的投矛,裹挟着极致的冰冷锋芒,狠狠掷向阶下两位如山挺立的将军。
晏弱、叔夷几乎在声音落下的同时,铠甲叶片发出一片整齐而清脆的“锵”然响动,屈右膝,以最标准的军礼沉重砸跪于冰冷的金砖地面!晏弱须发虽已斑驳几缕,但腰背挺直如虬松,刻满风霜的面庞毫无波澜,下颌线条如同斧凿刀刻,声音沉凝如铁:“臣甲在身!戈在手!”字字千钧。叔夷,则正值盛年,雄姿英发,眉宇间那股天生的战将锋锐之气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声音更是激越如金戈相撞,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自信与赤裸裸的杀伐气魄:“大王剑锋所指!即为莱国亡灭之地!万死不辞!”这应和之声在宽阔寂静的大殿中激荡,竟引得殿角几缕垂纱猎猎飘扬起来!
“善!”灵公发出一声几乎破音的咆哮,猛然又从王座上站起!整座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他的怒吼中爆裂!他大手猛地一挥,沉重的袍袖带起风声,“点两万铁甲锐士!寡人给你们三个月!三个月内!必须为寡人灭莱国!毁其宗庙!焚其社稷!执其君!俘其民!将那些莱贼统统打入隶籍!”一连串裹挟着恐怖血气的命令如同冰雹砸落,“兵——贵——神——速!”他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无比森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腥:“寡人……要在岁首大祭上!见莱子之首级!悬于临淄城门!”
“臣!遵旨!”两声炸雷般的应和轰然响起!余音尚在梁间回荡,晏弱与叔夷已轰然起身,甲胄叶片震动的巨大嗡鸣声如同暴风骤雨降临。两人转身,大踏步踩在满地残碎的槐叶上,每一步都发出“咔嚓”的脆响,如同骨骼断裂。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发出沉重的“轧轧”声徐徐合拢,重新将殿外萧瑟的寒光隔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灵公坐回王座后那如同拉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案上烛火不安的跳跃光影。
深秋的风裹挟着凛冬的先声,如同冰刀霜剑割过胶东大地。晏弱与叔夷统帅着两万齐国精兵,如一道摧枯拉朽的钢铁洪流,裹挟着死亡和毁灭的意志,毫无花巧地直扑莱国腹心。齐军的甲胄、矛戈在行进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连成一片移动的金属森林。沉重的战车碾过干燥的田地,车轮辙印深可盈尺。莱国仓促集结的军队如同纸糊的堡垒,在齐人钢铁洪流的冲击下瞬间崩溃。交锋之处,齐军崭新的青铜长剑、长戟锋利无匹,轻易地砍断、穿透莱人那些陈旧不堪、甚至已有裂纹的青铜戈矛和简陋的皮盾。沉重的包铜战车冲击力惊人,直接将莱人单薄的车阵撞得粉碎解体。莱国残余的士兵或跪地乞降,或哀嚎着四散奔逃,完全溃不成军,留下一地残肢断臂和散落断裂的兵器。
莱都,这座曾因贿赂暂免于难的都城,此刻已残破不堪。城内最大的宗庙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陈旧熏香混合的怪异味道。几盏昏黄微弱的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晃,映照着祖先牌位上模糊的篆字。莱子仿佛一夜之间抽干了所有精气,须发全白,披着一件早已磨掉了光泽的旧时朝服,形销骨立地站在先祖灵位前那冰冷粗糙的石台上。一位面容枯槁的老祭司,喉咙已嘶哑出血,正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如同濒死野兽哀嚎的腔调,吟唱着传承自先祖的战败挽歌,声音如同破碎的瓦砾,在空旷破败的大殿角落撞击、回旋,带着无法言喻的凄绝:
“……天弃我祖……福祚尽殇……”
“……子民不肖……社稷崩亡……”
“……血火焚城……魂归大荒……”
每一句断断续续的词句,都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莱子的心腑。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那饱含亡国之痛的歌声终于停止,余音在冰冷空气中颤巍巍消散。莱子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头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漏风的皮囊般的气流声。最终,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残余的力气,“扑通”一声轰然跪倒在地,坚硬的膝盖骨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发出沉闷如击破鼓的响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沾满尘泥的额头,带着某种自毁般的决绝,狠狠砸在面前那冰冷、平滑、被无数先人膝盖磨光的石地上!
“先祖……列祖列宗……恕罪啊!”
咚!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额角登时皮开肉绽,刺目的鲜血混杂着灰白的尘土,在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糊了一片污迹,额头青紫淤痕触目惊心。
“孙儿……孙儿无能!莱国……八百年基业……气数……今日……尽矣!尽矣啊——!”哀嚎声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绝望与痛悔,伴随着额头不断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在幽深的殿宇中久久回荡,如同为莱国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莱都最后的守军和数以万计的妇孺老弱混杂在一起,在齐军如狂风暴雨般的喊杀攻城的巨大压力下,如同炸开的蚁群,绝望而混乱地涌向西南方向那座尚且完整的堡垒——棠邑孤城。通往棠邑的山道上挤满了惶恐奔命的人群。年迈的老妪体力不支,在坡道上摔倒,转眼就被无数双因恐惧而匆忙奔走的脚无情地踏过,连惨叫都只发出半声便归于沉寂;怀抱幼儿的妇人失声痛哭,声音嘶哑,却不敢停下片刻脚步;曾经持矛守城的白发老兵,此刻拄着半截断裂的木矛,佝偻着身躯在泥泞土路上拼命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破风箱在拉扯;沉重简陋的牛车、木轮车,装载着仅存的几袋黍米、一些勉强裹腹的干菜,以及从祖祠中仓惶抢出、视为最后精神寄托的青铜祭器,在狭窄的山道上挣扎前行,车轮陷入泥坑或石缝便引发一阵绝望的推搡、哭喊、咒骂,甚至为争夺前路而发生的推攘殴斗。泥泞污浊的土路上,踩烂的家什、破烂的衣物、甚至散落的鞋履,到处都是。不断有人踉跄回首,望向故国的方向——那曾经被称为家园的莱都城方向,一股股浓烈的黑烟如同狰狞的恶龙,正翻腾着冲向灰暗的天空,将半壁苍穹都涂抹上污浊的烟痕。那烟火中混杂着木材、茅草燃烧的焦糊,更有一股焚烧尸骸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被凛冽的北风卷入每一张因逃亡而张大的口鼻,那是国破家亡的味道。远处,齐军隆隆的战鼓声如同沉闷的雷霆,持续滚过大地,每一次沉重的敲击,都让每一个逃亡者的心脏跟着震颤、抽搐,几乎要碎裂开来。
凛冬的步伐终于踏平了最后的秋意。刺骨寒风卷着最初的雪花,开始无声无息地覆盖在通往棠邑的道路上,也迅速掩盖了这支疲惫、绝望、凄惨的逃亡队伍沿途留下的凌乱印迹。当最后一批、也是最为瘦弱的莱国平民,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挤进棠邑那已然松动、不断落下碎土块的夯土城门时,他们已经冻得面如死灰,眼神空洞麻木。粗重的木质门杠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匆匆顶上城门。城外的齐军如影随形的战鼓,仿佛在耳畔敲响。
棠邑城内,临时栖身的妇孺像受惊的羊群般挤缩在低矮、四面漏风的茅草土坯房内,瑟瑟发抖。冻伤而肿胀溃烂的小脚上只有单薄的草鞋。伤兵们则像破败的布偶被随意丢弃在城墙根下或倒塌的屋角,裹着肮脏且早已被血水渗透干涸发硬的破布,发出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低沉呻吟和因寒冷而牙齿打架的“咯咯”声。整个城池仿佛一个巨大的垂死生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浑浊的血沫。
城墙之上,莱子裹着单薄得近乎透明的皮毛——那曾是祖辈猎获的熊罴之皮,如今却只剩下稀薄的绒缕,几乎挡不住一丝刀刮般的寒风——身形佝偻地立在棠邑城头最高处的女墙垛口旁。脸上早已褪尽血色,一片死寂的灰白,仿佛冬日冻土里挖出的陶俑面皮。唯有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最后两点绝望而浑浊的火苗。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抓握着结冰的冰冷夯土矮墙边缘,冻僵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紫之色,并突出皮肉,如同嵌进墙体的风化石钉。寒风呼啸着从渤海方向卷来,裹挟着细碎如盐粒的雪粉,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他的骨髓都冻成冰碴。
他的目光越过矮墙,茫然投向下方的土地。这片被薄薄新雪覆盖的原野,曾是他祖先驰骋牧猎之地,如今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茫茫,冰冷而绝望。就在那片素裹之下,一股庞大得令人绝望的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视野所及的苍白。
那是齐军营盘。
仿佛大地深处涌出的污浊墨水,一团又一团深沉浓厚的黑色在移动、汇聚、固定。先是零星的黑点,很快连成黑色的线,继而交织成一块块触目惊心的巨大黑色方形污迹。厚重的毡帐如同巨大的甲虫脊背,次第拱立起来,黑色的兽皮覆盖其上,连接处巨大的铜钉在稀薄日光下反射出零星冰冷的光点。鹿角拒马被沉重的木锤楔入冻土,狰狞的尖刺斜指天空,构成一道森然的防御线。更远处,战马嘶鸣声如同鬼哭,缰绳被粗暴地系在木桩上,铁蹄不安地刨打着冰冻的硬土,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成霜雾。一队队手持长戟、腰挎环首刀的齐军巡逻士卒,如同移动的铁碑,踏着整齐而沉重得令人牙酸的步伐,在那越来越密不透风的黑色营盘外围来回巡弋,铠甲摩擦的“嚓、嚓”声,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和高高的城墙,也如同细密的针尖,不断刺扎着城头每一个守卒脆弱不堪的神经。还有那些沉重的辎重车,被粗壮的牛马拖曳着,在营盘间碾出深深的沟壑,车上满载的巨木、铁索、硕大的皮鼓、甚至那狰狞的冲车骨架……无一不在无声宣告着彻底毁灭的决心。
北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更加凄厉的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齐军的旌旗招展声中压抑地嚎哭。它将地面更厚的干雪粉末席卷起来,形成一股股迷蒙的雪尘漩涡,在齐军肃杀整齐的阵型上方盘旋不散,仿佛披在黑色恶龙身上的一件虚幻又恐怖的雪白斗篷。那金鼓和号角声时而低沉如闷雷滚过大地,时而尖锐如鹰隼唳鸣,穿透风雪,一声声、一阵阵,重重地、持续不断地敲打在城墙上每一个莱人兵卒僵硬冰冷的身躯上,更是砸在他们早已岌岌可危的精神堤坝上。风夹着雪粉吹刮过守军的脸庞,留下针刺般的冰冷痛感,这麻木的冰冷之外,是比冰雪更令人窒息、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是绝望彻底凝固时散发的死气。
城墙上,守卫的残兵们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他们的身影在风雪中佝偻瑟缩,紧裹着仅能蔽体的破烂袄絮。脚下坑洼的夯土地面早已被踩得稀烂,和着昨夜刚落的雪花冻成一片混杂着污泥、秽物、甚至干涸血块的冰壳。有人靠在冰冷的墙垛上抱着长矛勉强站立,眼睛红肿不堪,不知是冻的、是熬的,还是已经哭干。更多的人则萎顿在墙根下,蜷缩着身体,试图用那点可怜的残垣躲避风刀。他们的武器——那些生了锈的戈、卷了刃的短剑、甚至嵌着石块的粗糙木棒,就随意地丢弃在身边结冰的污秽之中,仿佛一堆冰冷的废铁,无声宣告着抵抗的徒劳。饥饿和寒冷已将他们的意志啃噬殆尽,只剩下躯壳凭本能瑟缩,如同一座座即将被积雪彻底掩埋的、活着的墓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铁锈、冻伤的皮肉腐烂、呕吐物以及长久不洗澡的浓重体臭,这味道粘稠得化不开,又被寒风撕扯着弥漫于城头每一寸空间。
突然!黑色的铁潮之中一骑突出。那黑色的骏马,黑色的甲胄,黑色的大氅在疾驰中被风鼓起,如同一团咆哮的黑色火焰逆着风雪直扑城下!铁蹄踏碎冻雪,如同急促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叔夷!
他策马冲至一箭之地的距离,猛地勒紧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凄厉的长嘶,铁蹄重重踏落,在冻硬的地面上砸出深坑,溅起一片雪泥!其身形挺直如标枪,钉在地上,头盔下射出的目光如同淬过北国玄冰的短匕,森然冰冷地钉在城头,扫过那片破败的身影,最终落在莱子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毁灭意志。他没有废话,甚至没有提高太多音量,但那如同从铁甲摩擦中挤出的声音,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碎了城头上的死寂:
“负——隅——顽——抗——者——”
字与字之间仿佛有冰渣在摩擦。
“屠——绝!!”
话音落地,如磐石坠渊。他猛地拔出腰畔寒光四射的长剑,剑锋斜指棠邑城头!身后那庞大无边、沉默如山的黑色军阵中,“嗡——”的一声低沉轰鸣!如万千蜜蜂同时振翅,又似沉寂火山苏醒前的低吟。那是上万杆戈矛如林般骤然平举,锋锐的矛尖在同一时刻调整角度,指向同一目标时,金属集体摩擦产生的恐怖共鸣!一片冰冷的金属寒芒,在雪地反射下骤然亮起,如同一头巨兽瞬间睁开的、无数嗜血的瞳仁,冰冷地、漠然地、死死地锁定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这片骤然升腾的钢铁死光与寒意,如同一块沉重无比的寒铁巨石,轰然压在城头每一个尚存的活物胸口!连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为之一滞!
战车之上,晏弱稳稳坐在后阵高坡处的驷马战车之上,厚实的黑熊皮铺满整个车厢,隔绝了部分冻土寒气。车轮旁,象征主将权威的黑地金边大纛在寒风中痛苦地、不屈地狂舞着,发出“噼啪”的裂响。他那双阅尽世事、如同古井深潭般的老眼,此刻微微眯起,透过席卷的雪尘,凝视着前方风雪中那座宛如被遗弃古墓般的孤城——棠邑。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深刻,在寒冷中更显刚硬。覆盖着薄薄一层霜花的玄铁甲胄上,早已布满了无数兵刃斫砍留下的斑驳刻痕,这些沉默的伤痕在黯淡天光下幽幽沉浮,诉说着不知多少血火征伐。
副将策动战马,小心翼翼地靠近,冰冷的铁甲下发出的声音也仿佛被冻结过:“上将军,先锋斥候回报,城西一处墙角,土石因连日风雪冲刷冻融,业已松动开裂……疑有倾颓之险。可否……”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急切,和一丝看到猎物露出破绽时本能的兴奋,“趁其不备,强攻破之?!”
风骤然卷起一片雪浪,扑打在晏弱布满霜雪的鬓角和甲胄上。他那布满老茧、稳稳按在冰冷车轼上的粗糙手掌纹丝不动。半晌,一个低沉得近乎融入风雪的字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困。”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冰冷的目光扫过焦灼的副将,缓缓投向那被绝望笼罩的孤城深处,仿佛早已穿透了厚厚的城墙和人群,看到了某些正在不可逆转发生的东西。“风雪更甚,时日在我。其气已竭,筋骨自朽。”
时光如同被冻结的血块,在三面合围的棠邑城中缓慢地流淌。围城三个冬月,不是以天计算,而是以日影移动的寸长、以每一阵风雪到来的强度、以城内哀嚎声的起伏、以死亡人数的累加来度量的。
凛冬真正的獠牙彻底显露,寒风如亿万细密的冰针日夜不停地攒刺,卷起地面早已冻硬的积雪。这些雪不再是洁白的粉末,而是混合着战死者尸体迅速冻结后形成的青紫色冰坨,以及人畜踩踏后污秽不堪的灰黄色雪块。它们在呼啸的风中激荡飞舞,如同无数的纸钱在为这座注定灭亡的城池提前送葬。
莱国最后的残兵如同游荡在冰冷地狱边缘的枯骨幽灵。他们衣不蔽体,在齐膝深的积雪和滑腻冰壳覆盖的城头执行着徒劳的“巡守”。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木然地挪动着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脚,任凭刺骨寒风抽打着早已失去血色的脸庞。眼神空洞地扫视着城外那片将他们紧紧箍死的黑色铁壁,或者麻木地望着脚下城墙内侧那如同蝼蚁般艰难求存的流民营地。战死者尸体被随意堆放在下城的墙根,根本来不及也无法安葬,因为冻土比岩石还要坚硬。只用了一夜,那些僵硬的躯体就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晶,与冰冷的城墙彻底融合为一体,成为城墙诡异而恐怖的一部分。冻得硬邦邦的尸体或被白雪掩埋,或裸露着狰狞扭曲的面孔和断肢,睁着空洞无光的眼,凝望着同样灰暗的天空。有伤未死的兵卒被草草抬到尚能遮蔽风雪的断壁残垣角落,蜷缩着,裹缠伤口那沾满污垢和血迹的破布早已冻得如同生铁。伤口边缘坏死发黑,冻裂的皮肤如同干涸的河床,裂开一道道血红冰纹。有人艰难地扒开墙缝里凝结的薄霜,贪婪地舔舐着那带着土腥味的冰水,焦渴的口唇上裂开纵横交错的口子,一触及冰便是一阵剧烈钻心的刺痛。
粮仓彻底空了。最后几袋被雨水浸透发霉、又被寒风吹得干硬的谷子也早已磨成了渣,混合着糠皮和冻硬的冰碴,分食殆尽。最后几匹为贵族拉车的老马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无声地倒在冰冷的马厩中。宰杀它们的时候,冻硬的马肉几乎不再流血,屠刀切割发出如同伐木般的钝响。马血的腥气短暂地在饥饿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只剩下更加浓重的绝望——这点血肉,对成千上万张嘴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饥饿如同瘟疫般侵蚀着每一个角落,最终磨平了所有的伦理与尊严。
在城南最逼仄、最无遮无挡的一片冰天雪地里,有人跌倒在冰冷的瓦砾堆旁,就再也没能爬起。当夜幕降临,气温再次骤降时,角落里开始传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啃噬骨肉时发出的“咔嗤……咔嗤……”细碎响声。
有人摸索着爬到新死的同伴或亲人身边,伸出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污黑的泥垢。
那冰冷僵硬的肢体。
麻木、空洞、只余兽性本能的眼珠里,倒映出天空惨淡的月光。
然后,是皮肤被撕开时的细微碎裂声,骨头断裂时的脆响。
没有眼泪,没有哭嚎,只有那压抑到令人头皮炸裂、齿根发酸的咀嚼声和骨头被吮吸骨髓的声音,在死寂的寒夜里悄然弥漫。冰冷的月光下,有人抱着一条冻得像铁棍般冰冷的手臂,眼神呆滞,嘴角流下暗红色的涎液……
这种恐怖的景象,如同腐烂的霉菌,在绝望的人群中迅速蔓延,啃噬着最后一点人性的屏障。连绝望的呜咽都消失了,只剩下寒风穿过断垣颓壁的尖啸,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响交织,构成了一曲亡国的绝响。
围城将届三个月末梢。一个比寒冰更加凝重的夜晚降临。天穹如同巨大倒扣的墨黑铁釜,不见星月,风雪暂时停歇,整个天地陷入一种死寂的黑暗和极寒中,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瞬间在空中凝固。
就是在这样死寂的寒夜深处,棠邑城西一段最为老朽的夯土城墙,在连日雨雪的反复侵润、冻融、挤压之下,内部的支撑结构早已脆弱如朽木。当这一夜的温度再次骤降至极限,夯土内渗透的冰雪混合物膨胀到了极致。
无声无息。
城墙深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枯枝被压断的“咔嚓”轻响。
紧接着,是连续不断、令人心惊胆战的细密“噼啪”碎裂声。
然后,一段大约五六丈宽的城墙墙体,表面覆盖的厚厚冰壳连同下方冻得如同岩石的土块,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如同瘫软下去的巨兽脊梁,朝着内侧……无声地倾塌下去!
大量的土块冰碴顺着塌陷的陡坡轰然滑落,在沉厚死寂的黑暗中激起一片沉闷的轰隆回音!大股的尘埃在黑暗中腾起,被寒意凝结成肉眼难见的冰雾弥漫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足以让数辆战车并行的缺口,豁然洞开!
驻守此处的哨兵,早已冻毙多时,僵硬的身体覆盖着厚厚的雪粉和冰凌,蜷缩在旁边的女墙垛口下,仿佛只是多出来的一块黑色石头。
无人示警。
凛冽到极致的寒流,如同发现了地狱入口的魔鬼,兴奋地、狂躁地、裹挟着致命的冰晶穿过这道巨大的豁口,汹涌灌入城内,瞬间将缺口附近几条残存的破败街道卷入刺骨的深渊。
齐军前沿营地中,死寂无声。黑暗,沉重得如同实体,将一切都冻结。
晏弱身披铁甲,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整个身形如同山岳般融入这无边的黑暗,只有盔缨在寒风中微动。他的眼睛,如同最深邃的古井,却在此刻映着远空那浓重墨色里一丝极其微弱、正从墨黑转向深灰的天际线。他的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细微声响:城西方向那沉闷的塌陷滑落之声如同砸在心上,还有缺口处那骤然增强的、如同厉鬼呜咽的风啸灌入城内的声响!这些都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烽燧,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历经百战的神经之上。
时辰,到了。
他的眼中骤然爆射出积蓄了整整三个月、如同困兽脱闸般的决绝寒光!那光芒在深沉的黑暗中锐利如闪电!高举的手臂如同战场裁决者的铡刀,带着万钧之力,猛地——向下劈落!
“攻————!!!”
这一个嘶吼般的字,撕破了所有沉寂!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滚过冻结的大地,点燃了压抑在数万铁甲男儿胸腔中的所有杀戮烈焰!
大地在这一刻彻底苏醒!不,是在恐怖的震动中战栗!
“呜——呜——呜——!”
如潮水般低沉雄浑、震人心魄的牛角号声冲天而起,如同巨兽咆哮!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战鼓被鼓手使出浑身气力捶响,沉重的鼓点如同天神狂怒的巨锤,疯狂擂击着大地!那声音密集狂野,卷起的气浪仿佛要将周遭的黑暗都震碎!
“杀————啊————!!!”
数万张喉咙同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那声音汇聚成一道足以震塌城垣的死亡巨浪,狂暴地撞击在棠邑城冰冷的躯体上!瞬间淹没了城内一切的死寂与哀鸣!
如同黑色的熔岩从地心最深处奔涌爆发!齐军的先锋锋阵如同解开了束缚的亿万铁兽,卷起滔天雪尘,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气势,排山倒海般朝着城西那个在黑暗中刚刚暴露的巨大豁口汹涌扑来!沉重、密集、整齐到恐怖的脚步声如同连绵不绝的滚雷,踏碎冻土!铁甲撞击、刀矛互击之声,如同骤雨打芭蕉!那恐怖汇聚的音浪足以让活人心胆俱裂!
叔夷身跨乌骓马,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他当先跃起,手中长矛在熹微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逆着从豁口倒灌而入的、带着刺骨冰针的暴烈寒风,发出第一声惊裂敌胆的咆哮:
“杀——!!!”
亲率的两千敢死锐卒,如同附骨之疽紧随其后!铁蹄踏过崩塌堆垒的土坡冰碴,发出轰然巨响!黑甲如云,寒锋似雪,如同狂澜决堤,瞬间冲垮了棠邑城这仅存的最后一道象征性的壁垒!
城内!黑暗尚未完全退去!残存的莱人还蜷缩在最后一点可怜的遮蔽物下,抱着一丝对太阳升起的渺茫期盼。这骤然爆发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巨大轰鸣和喊杀声,如同无数冰锥瞬间刺穿了他们早已紧绷欲断的心弦!
恐慌在瞬间达到沸点!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蚁群!哭喊声、尖叫声、混乱的奔踏声、绝望的怒骂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无法分辨的巨大噪音狂潮!
一些尚能行动的残兵本能地抓起手边任何能作为武器的物事——一根燃烧的木棍!一块断裂的城砖!一口豁了口子的菜刀!嘶吼着、带着最后的狂怒和恐惧冲向那道正涌入黑色洪流的缺口!企图用人肉之躯堵住这决堤的洪峰!
迎接他们的,是齐军第一排森然平推而来的长戟密林!
“噗嗤!噗嗤!”
锋利的长戟如同割麦般轻松刺入单薄的身体!带着温热血气的惨嚎被瞬间掐灭在喉咙深处!残兵像破布一样被撞飞、钉穿、甩开!紧接着便是第二排、第三排……如同精密的钢铁杀戮机器,无情地向前碾压!踩踏!
黑色的洪流以豁口为中心,疯狂地向城内每一条尚可通行的巷道、每一个有活动人影的角落蔓延!涌去!
零星的抵抗在绝对的力量与秩序面前,微弱如烛火投入风暴,瞬间被扑灭。
铁蹄踏过冻硬的街道,踏碎丢弃的陶罐,踏过冻僵的尸体。
齐军将士口中喷出的白气混着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他们的动作高效、冷漠、充满杀伐机器的精确:长矛精准刺入胸膛;环首刀划过颈动脉带起大篷血雨;戈矛收回后顺着冲势猛扫,将试图投石的面黄肌瘦者砸碎头颅……
街巷间迅速响起了惊恐的奔逃声、求饶声、濒死的呻吟、器物破碎声、火焰点燃茅草屋顶的“噼啪”爆燃声……汇聚成混乱的死亡交响。
叔夷的黑甲如同一道贯穿阴霾的死亡电光!他策马疾驰,手中那柄沉重锋锐的长矛或刺或扫,挡者披靡!沾满血浆和脑浆的矛尖一次次破开稀薄的抵抗人群,劈开惊惶奔逃的人流,目标明确——棠邑城正中心那处尚有高墙环绕、象征着莱国最后权柄的守护府邸!
那里,是莱子最后可能的藏身之所!是齐王点名要的猎物!
莱子的守护府邸此刻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如同黑色潮水般的齐军甲士一层紧挨一层,密不透风地封锁了府邸的前后大门和所有围墙豁口。那残破的围墙外,只有一双双冰冷如霜、毫无情感的眼睛,手中紧握的兵器在初露的晨曦中闪烁着嗜血的寒光。大门早已被沉重的撞木轰开,残破地歪倒在一边。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杂乱地丢弃着一些破旧的衣箱和零散的家私,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沾染了暗红印记的雪花。
厚重的军靴踏过积雪,发出规律的“嚓、嚓”声。晏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破败的府门之外。他并未立刻进入,而是如同铁铸般立于门槛残骸之上,玄铁重甲包裹全身,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缓缓扫视着这片混乱的庭院——倒塌的门柱、布满血迹的阶石、几具歪斜倒地的卫士尸体……目光最终定格在庭院中央那片已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冻土地面上。
在那里,莱子仰面倒卧。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陈旧赭色丝袍已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污和血渍。一件单薄褪色的深衣胡乱裹在外面,完全无法抵御严寒。枯瘦的胸腔上,一柄形制古朴、镶嵌着绿松石的短匕首深深没入心口,只留下冰冷的骨角柄露在外面,如同插在祭坛上最后的牺牲。暗红色粘稠的血液在他身下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但瞬间就被冻硬的土地和冰冷的空气凝结住了,形成了一片边缘不规则、夹杂着冰晶的、如同劣质朱砂涂抹在大地上的暗红色印记。他灰白干枯的面颊上,眉毛、睫毛、乃至几缕散乱垂落的稀疏头发上,都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冰霜,如同戴上了一副惨白诡异的死亡面具。冻得青紫的嘴唇微张着,似乎想吐出最后一口气息,却被寒流生生冻结在喉咙里。那双深陷的眼窝直勾勾地瞪着冬日清晨灰蒙蒙、毫无暖意的天空,瞳孔早已彻底扩散开来,凝固在最后的混沌和绝望之中,映着那冰冷破碎的穹顶。
晏弱的眼神落在莱子的尸体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缴获、但已失去所有价值的破败祭器。那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掠过匕首上的绿松石,掠过那布满冰霜的面孔,没有丝毫的悲悯、慨叹,甚至没有胜利者应有的快意,只有一种完成既定指令后的冰冷评估。如同经验丰富的屠夫审视砧板上已断气的牲口。那表情,比周围的寒风更加凛冽。
他缓缓走近几步,沉重的铁靴踏在被血冰和污雪覆盖的石板上,发出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心悸的“嘎吱”碎裂声。他在莱子尸体旁停下脚步,靴尖距离那摊凝滞的暗红不到半尺。他微微低头,俯视了这具亡国之君最后的面容大约一息的短暂时光。然后,便毫无留恋地移开视线。脚步继续向前,踏过院中的狼藉,径直走向府邸深处那几间尚算完整的厅堂——那里,据说供奉着莱国宗祠最后的神位象征,以及代表着王权传承的、沉重无比的古朴祭鼎和礼器。
风雪不知何时又急了起来,呜咽着席卷过刚刚经历一场短暂而残酷搏杀的棠邑城。鹅毛般的大雪迅速将街道上、府院门前那些来不及收敛、甚至正在断气的尸体、破碎的武器和四溅的血迹统统覆盖在新的白色之下。只有齐军那巨大、厚重的黑色旌旗,被士卒用力升上城内最高处那已被烧得焦黑的、只剩下光秃秃木杆的城楼旗杆。大旗瞬间被狂风猛地扯开,在漫天大雪中发出巨大的、如同裂帛般的咆哮!旗上的狰狞玄鸟图腾在风雪中狂舞,冰冷地、漠然地、永恒地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一个沾满血污的、属于齐国铁蹄的新时代——的降临。
风中,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尚未飘远,便已被极度的严寒冻结成无数肉眼难辨的腥甜冰晶,沉重地、无处不在的,渗入了每一块烧焦的城砖,每一寸被血浸透的冻土,每一间倒塌茅屋的椽木,以及所有幸存者从此将永远被噩梦缠绕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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