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被洪水蹂躏后的钱塘县上空。往日里零星点缀的万家灯火，此刻大多熄灭，仅存的几盏也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惊惶与黯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腥味、水草腐烂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悲恸在暗夜里流动。
李公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中，朝着家的方向挪动。他身上的公服早已被泥水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重。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沉重，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后怕。作为捕头，他今日目睹了太多惨状，疏散、救援、打捞…每一幕都像巨石压在心口。尤其是远远瞥见金山寺那场非人的大战，看到弟妹白素贞被金光卷走，弟弟许仙失魂落魄，那种无力感和震惊感几乎将他击垮。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推开自家那扇被洪水泡得发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淡淡草药安神香味的暖意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与疲惫。堂屋内，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他的妻子许姣容正挺着硕大的孕肚（注：此时她怀着碧莲，且临近生产），有些笨拙地坐在灯下，手里虽拿着针线，却明显心不在焉，脸上满是忧色与未干的泪痕。听到门响，她猛地抬头，见是丈夫归来，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手撑着后腰，艰难地想要起身。
“公甫！你可回来了！没事吧？吓死我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目光迅速在丈夫身上扫过，确认他是否安好，“外面…外面到底怎么样了？我听说金山寺那边天都变了颜色，还有那大水…我这心一直揪着，孩儿也在肚里动得厉害…” 她说着，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丈夫身后还跟着人。
马小玲静立门边，清冷的气质与这简陋的屋舍格格不入，仿佛月宫仙子误入凡尘。
而更让许姣容心脏骤停的，是马小玲身旁那个身影——小青！以及她怀中那个用湿漉漉的破布包裹着、正在发出微弱如小猫般啼哭的、明显不足月的婴儿！
小青的模样狼狈到了极点，衣衫褴褛，发丝被泥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又红又肿，里面盛满了滔天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她死死抱着怀中的婴儿，像是抱着世间唯一的念想，身体因寒冷和情绪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青姑娘？这…这是…”许姣容捂住嘴，孕中的她情绪本就敏感，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声音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李公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妻子，让她重新坐下，沉重地摇了摇头，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姣容…你坐着，千万别激动，小心身子…听我说…汉文他…和他娘子…出大事了…”
他艰难地、尽量简洁地将今日所见——白素贞水漫金山、最终被天降金光镇压于雷峰塔下、许仙万念俱灰遁入空门——说了出来。每说一句，许姣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体就颤抖得更加厉害，等到听完，她已是瘫软在椅子上，失声痛哭，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既是悲伤也是害怕动了胎气。
“怎么会这样…素贞那么好的人…汉文他…他怎么就…留下这…”她泣不成声，无法接受这晴天霹雳。目光再次望向那啼哭的婴儿，充满了无尽的心疼与茫然。
小青听着她的哭声，牙齿死死咬着早已破损的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也浑然不觉。她硬生生将眼眶里新一轮的泪水逼了回去，只剩下蚀骨的恨意在胸腔翻腾。
马小玲适时开口，声音清冽如泉，抚平了些许屋内激荡的情绪：“李捕头，李夫人，节哀顺变，万请保重身体要紧，夫人你临盆在即，切勿过悲伤了元气。眼下最紧迫的，是安置这个孩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微弱啼哭的婴儿身上。
那孩子是如此瘦小孱弱，皮肤皱巴巴透着红紫，哭声细弱游丝，任谁看了都知是先天不足的早产儿，在这劫后的寒夜里，生存堪忧。
李公甫看着那婴儿，再看看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百感交集，酸楚难当。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用他那粗粝却坚定的声音道：“没错！这是汉文的骨血，是我许家的根！他爹娘遭了难，还有我这个大伯！”
他看向妻子，眼神沉重却不容置疑：“姣容，我知道你也快生了，家里本就艰难，往后更是两张嘴…但这孩子，我们不能不管！他是汉文唯一的后了！我李公甫就算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也要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的大儿子！”
许姣容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又看看那可怜的孩子，再摸摸自己腹中的骨肉，重重点头。她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深知血脉亲情和大义所在。她哽咽道：“养！我们养！我就是他娘！只是…只是这孩子这么小，这么弱，我又这样…我怕…” 她担心自己无法同时照顾好一个早产羸弱的婴儿和一个新生儿，更怕亏待了谁。
马小玲温声道：“夫人不必过于忧心。孩子虽是早产，但根基未损，只是虚弱些。”她上前一步，指尖再次蕴起温和的先天精气，极其小心地渡入婴儿体内。那缕精气如同最滋养的暖流，缓缓抚平了孩子的惊惧与不适，啼哭声渐渐止歇，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许。
“我稍后开一张温和调理的方子，再用些安神的法子，只要小心喂养，悉心照料，孩子必能平安长大。”马小玲补充道，“至于生计，李捕头忠厚勤勉，夫人贤惠持家，必能克服难关。若有难处，亦可来寻我。”
许姣容闻言，心下稍安，感激地看着马小玲：“多谢…多谢仙姑…”
李公甫小心翼翼地从小青手中接过孩子。那轻飘飘的重量让他这个粗豪汉子动作变得异常轻柔，生怕碰坏了。他看着孩子渐渐安稳睡去的小脸，沉声道：“好，从今天起，他就叫许仕林。许家的门楣，将来还要靠他撑起来。等他懂事，我们再告诉他身世。”
小青深深地看着在李家夫妇呵护下睡去的许仕林，又看了一眼怀着身孕、面露坚毅的许姣容，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有悲痛，有感激，有愧疚，最终化为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慰藉和更深的决绝。她对着李公甫和许姣容，再次深深一揖，沙哑道：“…李家恩情…小青…永世不忘。”
说罢，她不再停留，毅然转身，身影决绝地投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要将所有的柔软与牵绊都斩断在这扇门内。
马小玲没有阻拦，只是静静看着。
油灯摇曳，将李公甫夫妇、他怀中早产的侄儿（现已是儿子）许仕林、以及许姣容那隆起的、孕育着他们亲生女儿（未来的碧莲）的腹部轮廓，共同投在墙上，勾勒出一幅无比艰难却又充满人性光辉与责任的未来图景。恩情深重，前路漫漫，这个家，在此刻扛起了远超自身负荷的重担，却也播种下了超越血缘的深情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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