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都是通达事理之人说的话,其中最后一句“老去文章不值钱”,还有一番说法呢。
一般来说,一个人功名来得早还是晚,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有的人年少得志,有的人却大器晚成。年少得志的人,未必能有长久的成就;大器晚成的人,也未必就一事无成。千万不能因为自己年轻就骄傲自满,也不能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自暴自弃。这“年轻”和“年老”的说法,光看岁数可不算数。
就好比甘罗,十二岁就当了丞相,可十三岁就去世了。这么说来,他那十二岁的年纪,其实就相当于别人头发花白、牙齿掉光、弯腰驼背的晚年了,剩下的日子已经很短,根本算不上少年。再说说姜太公,八十岁的时候还在渭水边上钓鱼呢。后来他遇到了周文王,文王用车子把他载回朝中,拜他为师尚父。文王去世后,武王即位,姜太公又手持斧钺担任军师,辅佐武王讨伐商纣王,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基业,自己也被封到了齐国。他还教导儿子丁公治理齐国,自己则留在周朝担任丞相,一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才去世。你想想,八十岁的一个老渔翁,谁能料到他往后还有那么多大事业要做,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么看的话,他八十岁的年纪,其实就相当于别人刚束发成年、刚戴上官帽、刚娶媳妇、刚参加科举童子试的年纪,根本算不上老年。
世上的人只知道盯着眼前的富贵贫贱,哪里会去想一个人往后的日子是长是短?见到年少得志的,就拼命奉承巴结;看到那些年纪大了、仕途不顺的,就怠慢轻视。这都是些见识短浅的人。这就跟种田一样,有早熟的谷子,也有晚熟的水稻,谁也说不准到底哪一种收成更好。古人说得好:东园里的桃李花,开得早,败得也快;山涧边的松树,生长得慢,到了晚年却依旧郁郁葱葱,苍翠挺拔。
话说在明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个秀才,复姓鲜于,名叫鲜于同,字大通。他八岁的时候就被举荐为神童,十一岁就考中了秀才,还被破格增补为廪生。论起他的才学,就连董仲舒、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文豪,他都不放在眼里,真是胸藏万卷诗书,笔下文采能横扫千军。论起他的志气,就算是冯京、商辂那样连中三元的才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囊中之物,真是壮志凌云,豪气冲天。
可谁能想到,他偏偏就是才学越高,命运越坎坷,志向越大,福分越浅薄。年年参加科举考试,岁岁都挤进考场,却始终没能得到考官的赏识,没能金榜题名。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按照资历,他本该被举荐为贡生了。但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压根瞧不上贡生那条出路。他心里盘算着,穷秀才家全靠学堂里每年发的那几两廪银,当做读书的本钱。要是离开学堂,就没了这笔收入;再要是去京城国子监读书,反而还要花费不少路费盘缠。况且在本省参加科举考试,比在国子监更容易考中,这么一算,去当贡生实在不划算。
后来他偶然在朋友面前透露出不想当贡生的念头,这下可好了,那些按资历排在他后面、等着当贡生的秀才,纷纷找上门来,想要他把贡生的名额让出来,还情愿拿出几十两银子作为酬谢。鲜于同还能白得这笔好处,心里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慢慢成了惯例。之后人人都想当贡生,个个抢着来求他。
鲜于同从三十岁那年让贡开始,一连让了八次,到了四十六岁,还依旧埋没在秀才的行列里,和一群年轻秀才一起追逐科举功名。有人嘲笑他,有人怜悯他,也有人劝他。那些嘲笑他的,他全当没听见;那些怜悯他的,他也坚决不接受;只有那些劝他干脆去当贡生的人,会惹得他勃然大怒,说道:“你劝我去当贡生,无非是说我年纪大了,这辈子都别想考中科举了。可你不知道,‘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还考中了状元,也为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汉争了口气。我要是情愿屈就,三十岁那年就去当贡生了;再稍微花点心思钻营打点,至少也能当个府县的辅佐官员,昧着良心做事的话,完全可以荣华富贵,养家肥宅。
可如今这世道,就是个看重科举功名的世界!就算是孔夫子那样的圣人,要是没考中科举,谁又会承认他胸有才学呢?反倒是那些穷乡僻壤的毛头小子,粗粗记得几篇陈腐的八股文,要是碰上瞎眼的考官,胡乱圈点一番,就能在睡梦里混个进士头衔。一旦中了进士,照样有人巴结着拜他做门生,尊称他为老师,他就算是天南海北地胡吹乱侃,又有谁敢出个题目,再考考这个戴乌纱帽的进士呢?
不仅如此,做官里头还有太多不公平的地方!进士出身的官员,就像是铜打铁铸的一般,就算肆意妄为,也没人敢说个“不”字;而那些靠贡生出身的官员,就算做事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得像捧着鸡蛋过桥一样,上司还总要找他的麻烦。等到巡按御史回京复命,弹劾官员的时候,只要是进士出身的,就算把他写得极其贪婪残酷,旁人平心而论,觉得他被捉拿审问也罪有应得,可到了最后,朝廷生怕断了这些进士官员的后路,总会说:‘这个官员,虽然为官不端,但念在他初出茅庐,或者还年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还有望在晚年奋发图强,就按照处事浮躁或者政绩不足的条例,降职调任吧。’没过几年,这些人又能官复原职,甚至步步高升。要是舍得花些银子,央求有权有势的人出面挽回,最多不过是调换个地方做官,压根不算什么大事。
可贡生出身的官员就不一样了,只要犯了一分错,就会被当成十分错来处理;运气不好的话,碰上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没处发泄怒火,就算你是个清廉贤明的好官,也免不了要替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背黑锅。有这么多不公平的地方,所以我要是考不中进士,干脆就别做官了!我宁可一辈子做个老秀才,就算死了,到阎王面前高声喊冤,也能博个来世出头的机会。我怎么能甘心屈身求全,整天受别人的气,靠吃顺气丸过日子呢!”
说完,鲜于同便吟出一首诗来:“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此是后话。
鲜于同自从吟完那八句诗后,求仕的志向反倒越发坚定了。可无奈他时运不济,转眼就到了五十岁,依旧是“苏秦还是旧苏秦”,没能改换门庭、金榜题名。又过了几年,他就连秀才的岁考都考不好了。可每到科举考试的年份,第一个拦在考场门口请求报考的,还是他,也因此招来了不少人的厌烦和轻视。
到了天顺六年,鲜于同已经五十七岁,鬓角头发都变得花白,却还是挤在一群年轻秀才中间,兴致勃勃地谈论文学、讲解经艺,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那些年轻人看见他,有的把他当成怪物,远远地躲开;有的把他当作笑柄,凑上前去戏弄他。
再说兴安县的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是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他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科举,名气和声望都很高。他喜欢和人谈论文学经艺、品评古今人物,却有个毛病——偏爱年轻人,看不起年长的读书人,做不到一视同仁。见到年轻有为的秀才,他会格外看重、多加鼓励;要是碰到年纪大的读书人,就把人家当成腐朽无用的东西,嘴上喊着“先辈”,语气里却满是戏谑和轻慢。
这一年乡试的日子快到了,学政下发公文,命令各县对秀才进行录科考试,选拔有资格参加乡试的人。蒯知县便召集全县的秀才进行考试,他让人把试卷上的姓名糊起来再批改,仗着自己眼光准,一心要秉公评判。他从一堆试卷里挑出一份当作第一名,心里得意极了,就当着所有秀才的面夸赞道:“本县选中的这份榜首试卷,文风很有吴越地区的韵味气度,作者这次乡试肯定能一举得中,接下来的会试也能接连告捷,咱们全县的秀才,没人能比得上他!”
众人都拱手恭听,就像当年汉高祖刘邦筑坛拜将一样,满心好奇到底是哪位有名的才子能得到这般赏识。可等到拆开封条、唱名公布的时候,只见一个人应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你道这人长什么样?长得又矮又胖,胡须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儒巾,样式早就过时了;身上穿的蓝色长衫,补丁叠着补丁,到处都是破洞。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觉得:这人要是穿上官服,简直就像阎王殿里的胡判官。也不枉知县大人刚才夸赞,这位“先辈”今天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别羡慕他,也别自己叹气,谁都有变老的那一天。不用钻营,不用忙活,按资历排序,早晚也能轮到自己当案首。
这个考中案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人当成怪物、笑柄的五十七岁秀才——鲜于同。满堂的秀才顿时哄堂大笑,都起哄道:“鲜于‘先辈’,又被重用啦!”就连蒯知县自己,也羞得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时眼花看错了文章,如今在众人注视的场合,又怎么能反悔呢?他憋着一肚子气,胡乱把剩下的试卷都拆完了。还好除了第一名,后面选中的一个个都是年轻有为的秀才,这才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了点,算是嗔怪中带着几分欢喜。当天蒯知县把秀才们的事情安排完,回到县衙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这事咱们就不多说了。
再说鲜于同年轻的时候本就是个有名的才子,可因为仕途困顿蹉跎了这么多年,虽然求仕的志向没磨灭,心里却也满是失意和惭愧,就像屈原在江边独自吟诵,满心愁苦;又像苏秦失意归家,满面羞惭。
今天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竟然考了个录科案首,心里也不由得泛起几分兴奋。他知道到了学政主持的考试,学政未必会喜欢自己的文章,但好在有了县里案首的身份,就能直接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于是他兴冲冲地赶往省城参加考试。
到了省城,其他考生都在住处埋头研读经书、温习策论,只有鲜于同因为平日里学问就很扎实,整天就在街上闲逛。旁人看见他这副模样,都猜测道:“这位老相公,怕是来送儿子、孙子进考场的吧?真是个局外人,日子过得也太悠闲自在了!”要是有人知道他自己就是来参加乡试的秀才,少不得要嘲笑他几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八月初七。街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大家都在迎接主考官进入贡院。鲜于同凑过去看热闹,竟发现兴安县的蒯知县,被聘请担任《礼记》房的考官。鲜于同心里暗自盘算:我和蒯知县考的是同一本经籍,他之前还把我取为案首,肯定是赏识我的文章,这次我肯定能碰上好运,十有八九能考中。
可他哪里知道,蒯知县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蒯知县又有了别的心思,他琢磨着:“我要是录取一个年轻的考生做门生,他往后的仕途还长,能当官的年头也多,我这个房师也能跟着沾光、靠得上他。那些年纪大的老秀才,就算录取了也没什么用处。”他还在心里嘀咕:“之前录科考试的时候,我真是昏了头,竟然错选了鲜于‘先辈’当案首,害得我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这次乡试我要是再录取了他,岂不是又要闹一场笑话?我现在阅卷,只要是三场试卷写得工整完备的,多半是老学究写的,年纪肯定不小了,绝对不能录取。我只挑那些文笔稚嫩、章法混乱、四六骈文写得歪歪扭扭、策论写得底气不足、判词写得糊里糊涂的试卷,这些肯定是年轻考生的手笔。他们虽然学问还不够扎实,但再培养一两科,年纪还不算大,正好还能避开鲜于同这个麻烦事。”
蒯知县打定主意后,就照着这个标准阅卷,挑了几份写得乱七八糟、勉强有点文采的试卷,画上大圈大勾,呈交给了主考官。主考官看了之后,都批了“中”字。
到了八月二十八日,主考官和各房考官一起在至公堂上拆封填榜。《礼记》房推荐的榜首试卷,考生是桂林府兴安县的秀才,复姓鲜于名同,修习的是《礼记》——又是那个五十七岁的“怪物”“笑柄”,这下他可算是侥幸考中了。蒯知县看到这结果,惊讶得不得了。主考官见蒯知县一脸不高兴,就问他是什么缘故。蒯知县连忙说道:“那个鲜于同年纪已经太老了,要是把他排在前列,恐怕压不住年轻的考生,我情愿换一卷上来顶替他。”
主考官指着堂上的匾额说道:“这座大堂既然名叫‘至公堂’,怎么能因为考生年纪大小就心存偏私、有所好恶呢?自古以来,科举的状元就常常属于老成之士,录取他正好也能鼓舞天下读书人的志气!”说完就不肯更换,最终判定鲜于同是乡试第五名正魁。蒯知县也没办法,只能作罢。这真是:任凭你费尽心机算计,命中注定的事情终究改变不了;本来一心想选年轻考生,到头来还是录取了那个老怪物。
蒯知县原本打定主意不想录取鲜于“先辈”,所以只挑那些写得乱七八糟的试卷录取。可鲜于同本是饱学之士,文章肯定写得工整完备,怎么反倒合了蒯知县的心意呢?原来鲜于同在八月初七那天看到蒯知县进了贡院,自以为这次肯定能交好运,回到住处就多喝了几杯冷酒,结果伤了脾胃,闹起了腹泻。他勉强撑着进了考场,一边忍着腹痛构思文章,一边不停地往茅房跑,泻得浑身发软、有气无力,文章也只能草草写完。第二场、第三场考试,他还是这副模样,满肚子的学问,一点都没发挥出来。他考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肯定考不中了。谁知蒯知县偏偏就不喜欢工整完备的文章,他这篇潦草的答卷,反倒让他高中了乡试正魁。这也是他时来运转,否极泰来,阴差阳错之间,竟然就这么凑巧得中了。
这一年兴安县,就只考中了鲜于同一个举人。当天鹿鸣宴结束后,各位同榜考中的举人按年龄排次序,鲜于同就排在了第一位。各房的考官见到自己录取的门生,都十分高兴,只有蒯知县还是闷闷不乐。鲜于同感激蒯知县两次赏识自己的恩情,对他更加殷勤恭敬,可蒯知县对他却越发冷淡敷衍。后来鲜于同去京城参加会试,蒯知县也只是按惯例对待他,一点都没有格外关照、多加提携的意思。
第二年,五十八岁的鲜于同参加会试,结果落榜了。他见到蒯知县,蒯知县没别的话好说,只劝他不如接受朝廷的选任,去当个小官算了。鲜于同当了四十多年的秀才,都不肯屈就去做贡生出身的官,如今才刚考中举人一年,怎么肯甘心去就任举人出身的官职呢?他回到家后,读书的兴致反而更浓了。每次听说乡里的秀才聚在一起切磋文章,他就揣着纸墨笔砚,凑到人家的文会里一起写文章。任凭众人耍弄他、嘲笑他、埋怨他、嫌弃他,他都全不在意。写完文章后,他把众人的作品都看一遍,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还把这当成了家常便饭。
时光飞逝,一转眼三年过去,又到了会试的日子。鲜于同这年已经六十一岁了,年纪虽然又长了几岁,精神头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健旺。这是他第二次进京参加会试,在住处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考中了会试正魁,榜上有他的名字,可后面填的考试科目却是《诗经》,不是他一直修习的《礼记》。鲜于同本就是学识渊博的老儒生,哪一门经书钻研得不透彻呢?他一心盼着考取功名,对梦里的话不由得不信,干脆就改考《诗经》了。
世上的事就这么凑巧。蒯知县为官清廉,被选调进了京城,朝廷钦授他礼科给事中的官职,这一年他又被选入会试,担任经书房的考官。蒯知县不知道鲜于同改考经书的事,心里暗自盘算:“我前两次都犯了糊涂,竟把鲜于‘先辈’取为榜首,这次会试,他的年纪更大了。要是我在《礼记》房阅卷,再把他取中,那可就成了我一辈子的污点。我现在干脆不看《礼记》的卷子,改去看《诗经》的卷子,这样不管鲜于‘先辈’中不中,都跟我没关系了。”等到进入贡院开始阅卷,他就请求负责批阅《诗经》五房的试卷。
可蒯知县转念又想:“天底下像鲜于‘先辈’这样的老儒生,想必也不止一个。我就算不取中鲜于同,要是又取中了别的老头子,那岂不是‘躲了雷公,又遇了霹雳’!我想到了,但凡那些老儒生,对经书的要义肯定理解得十分透彻;而那些年轻人,心思都放在四书文上,对经书的理解必然不精深。现在我阅卷,偏不挑那些四书五经答得工整完备的,只要是文笔还算有点底子,就算对题目的主旨理解得有点偏差也没关系,这样录取的肯定是年轻人。”
他按照这个标准阅完卷,把选中的试卷呈了上去。等到会试结果揭晓,《诗经》五房推荐的榜首试卷,排在第十名正魁。拆开封条查看姓名籍贯,赫然写着——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修习《诗经》。偏偏又是那个六十一岁、被人当作怪物和笑柄的老秀才!蒯遇时气得眼睛发直、嘴巴大张,整个人像一截枯木、一堆死灰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心里懊悔不已:早知道富贵功名都是命中注定的,何苦从前白费那么多心思呢!
蒯知县又琢磨起来:“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虽然多,但桂林府兴安县肯定不会有两个鲜于同。只是他一向考的是《礼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考《诗经》了,真是怪事!”等鲜于同来拜见他的时候,蒯知县就问起了他改考经书的缘由。鲜于同把梦里的情形说了一遍,蒯知县连连叹息,说道:“真是天命注定的进士,真是天命注定的进士啊!”打这以后,蒯知县和鲜于同的师生情谊,反倒比以前深厚了几分。
殿试结束后,鲜于同的成绩排在二甲前列,被授予刑部主事的官职。别人都觉得他晚年才考中功名,又被分到刑部这种没什么油水的冷门部门,都替他憋屈,可他自己却过得怡然自得。
再说蒯遇时在礼科任职期间,向来直言敢谏,因为在奏疏里触怒了大学士刘吉,被刘吉找了个罪名,关进了诏狱。那时候刑部的官员一个个都巴结刘吉,想把蒯知县往死里整。可巧的是,鲜于同正好在刑部任职,他尽全力周旋关照,蒯知县才没吃什么大亏。鲜于同还召集了当年同榜考中的举人,到各个衙门去求情疏通,蒯知县最终得以从轻发落,只是被贬官调任。
蒯知县事后暗自思忖:“‘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荫’。我当初要是没取中这个老门生,今天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于是他专程赶到鲜于同的住处登门道谢。鲜于同说:“门生承蒙恩师三次赏识提拔,今天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只能稍稍报答乡试时恩师的知遇之恩罢了。您对我的大恩大德,如同天高地厚,我这点小事,连万分之一都报答不了啊!”当天师生二人开怀畅饮,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打这以后,不管蒯知县是在家闲居还是在外地做官,每年必定会派人来问候鲜于同,有时候一次,有时候两次,虽然送的礼物不算贵重,不过是表达一份心意罢了。
时光又匆匆过去六年,鲜于同在刑部一步步升迁,按资历应该升任知府了。京城上下都看重他的才干和人品,敬重他的老成持重,吏部打算给他安排一个好的职位。可鲜于同对此一点都不在意。
有一天,他偶然收到一封来自仙居县的信,信里说蒯知县的儿子蒯敬共,和当地的富豪查家争夺坟地的地界,两人吵了一架。后来查家走失了一个小厮,就诬告是被蒯敬共打死的,还以人命案把蒯家告到了官府。蒯敬共没钱没势,没法跟查家打官司,干脆一溜烟逃到云南他父亲的任所去了。官府怀疑蒯敬共是畏罪潜逃,觉得命案属实,就接连不断地派人去蒯家抓人,还把蒯家的几个家属关进了监狱,蒯家上下都吓得惶惶不安。
鲜于同打听得知,台州府正好缺一个知府,就托人去吏部请求调任这个职位。吏部知道台州原本就不是什么富庶的好地方,既然鲜于同自己愿意去,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就把他调任为台州府知府。
鲜于同到任三天,查家就知道新太守是蒯知县的门生,特意讨了这个官职来台州,就是为了给蒯家解围,肯定会有所偏袒。于是查家先派人到知府衙门附近散布谣言,故意刁难挑衅,鲜于同却假装没听见。蒯家的家属来衙门喊冤,鲜于同也装作不理不睬的样子。暗地里,他却派了干练的捕快出去查访,务必找到查家走失的那个小厮。
过了两个多月,那个小厮终于在杭州被抓到了。鲜于太守当堂审问,查明小厮确实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跟蒯家没有半点关系。于是他下令责打了小厮一顿,让查家来人把他领回去,同时把被关押的蒯家家属全部释放。
之后鲜于太守选了一天,亲自来到那块坟地,实地查看地界。查家见小厮已经被找到,知道自己诬告的事情站不住脚,担心结案的时候自己会吃亏,就一边托有头有脸的人物去太守府说情,一边派人去蒯家,情愿让出争执的坟地地界,请求和解。蒯家的冤屈已经洗清,也不想再和查家结仇,就同意了和解。鲜于太守批准了两家的和解请求,又对查家诬告的行为略加惩罚,还把审理结果详细禀报给了上级,两家对这个结果都心悦诚服。这正是:只要官府有明镜高悬,就不怕民间有奸诈刁顽。
鲜于太守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云南去回复房师蒯知县。蒯知县收到信后大喜过望,心里暗想:“‘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我当初要是没取中这个老门生,今天我们家的身家性命恐怕都保不住了。”于是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感谢信,派儿子蒯敬共亲自送到台州府去答谢。
鲜于同对蒯敬共说:“下官晚年仕途坎坷,被世人嫌弃,多亏了令尊老师三次赏识提拔,才得以金榜题名。我常常担心自己会早早离世,没法报答这份天大的恩德。如今恩兄蒙受不白之冤,我理当为他洗刷冤屈。下官不过是顺势而为,略尽微薄之力,只能稍稍报答老师当年乡试提拔我的恩情,这份大恩,我至今还欠着太多太多啊!”随后鲜于同又帮蒯敬共料理家里的事,劝他闭门读书,之后两人就没什么牵挂了。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政绩斐然,名声远扬,随后升任徽宁道兵备佥事,又一步步升到河南按察使,他在职期间一直勤勉尽责。等到他八十岁的时候,精力反倒比年轻人还要充沛,又被提拔为浙江巡抚。
鲜于同心里暗想:“我六十一岁才考中进士,幸好科举之路虽然坎坷,仕途却还算顺利,从没遇到过什么风波。如今我官至巡抚,荣耀已经到了极点。我一生都坚守清廉勤勉的志向,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现在也该急流勇退,辞官回乡了。只是我受了蒯公三次知遇之恩,还没能完全报答,这次调任正好是在老师的家乡任职,或许能再尽一点微薄之力。”
于是他选定日子,启程前往浙江赴任。一路上的迎送排场十分荣耀,这些就不用细说了。没过几天,他就到了浙江省城。这时候蒯知县也已经接连升迁,做到了布政使参政的职位,后来因为患了眼疾,没法处理政务,就辞官回乡养老了。
蒯参政听说鲜于同这位“先辈”又来担任本省巡抚,就领着十二岁的孙子,亲自赶到杭州去拜见。虽然蒯参政是鲜于同的房师,年纪却比鲜于同小二十多岁。如今蒯参政辞官在家,又得了眼疾,显得老态龙钟,十分可怜。而鲜于同已经八十岁了,身体却还像壮年人一样硬朗,官位更是高居巡抚。这事也可见,一个人能不能发达,和年纪早晚是没有关系的。蒯参政见了这副情形,不由得感慨了许久。这正是:松柏何必羡慕春天开花的桃李呢?请你看看它们在寒冬腊月里的枝叶,便知高下了。
再说鲜于同到任之后,正打算派人去问候蒯参政,就听说蒯参政登门拜访,心里高兴极了,连忙来不及穿鞋,拖着鞋子就出门迎接,还把蒯参政请到自己的私宅里,以师生之礼恭敬相待。蒯参政叫过十二岁的孙子,对他说:“快拜见老公祖。”鲜于同问:“这位是老师的什么人啊?”
蒯参政说:“老夫蒙受老公祖的救命之恩,犬子当年遭难,又多亏老公祖为他洗刷冤屈,这份恩情简直如同天覆地载一般深重。如今有幸,老公祖您这位福星又来到我们浙江任职。老夫身体衰病,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犬子读书没什么出息,只有这个孙子,名叫蒯悟,天资还算聪颖,我特意带他来托付给您,求老公祖您多多关照一二。”
鲜于同说:“门生年纪已经大了,早就不是官场里的人了,只是因为还没能报答完老师的恩德,才勉强出来做官。今天老师把令孙托付给我,正是门生报答恩德的好机会啊。我想把令孙留在我的衙门里,和我的孙儿们一起读书学习,不知道老师您放不放心?”蒯参政说:“要是能承蒙老公祖教导,老夫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于是鲜于同就留下两个书童伺候蒯悟,让他在巡抚衙门里读书。蒯参政这才安心告辞回去。蒯悟确实天资过人,写文章的水平一天比一天高。就在这年秋天,学政到浙江巡查,鲜于同极力举荐蒯悟是神童,蒯悟顺利考中秀才,还被增补为廪生,之后依旧留在衙门里用功读书。
三年之后,蒯悟的学问已经十分扎实了。鲜于同说:“这孩子已经能考取功名了,我也总算能报答完老师的恩情了。”于是他拿出三百两俸禄,送给蒯悟作为读书赶考的费用,还亲自送他回到台州府仙居县。
可巧的是,蒯参政就在三天前病逝了。鲜于同痛哭着祭奠完毕,问蒯敬共:“老师临终前,还有什么遗言吗?”蒯敬共说:“先父临终时说,他自己不幸年少得志,所以才养成了偏爱年轻人、轻视老年人的毛病。当年只是偶然间糊里糊涂取中了老公祖您,后来他也收了很多年轻门生,这些人贤愚不一、仕途起落不定,没一个能帮得上他的忙,到头来全靠老公祖您一个人,自始至终关照我们家。他叮嘱我们子孙后代,永远都不能怠慢那些老成持重的读书人!”
鲜于同听了哈哈大笑,说:“下官今天总算三次报答了老师的恩德,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扶持起用老成人也是大有用处的,可不能偏爱年轻人、轻视老年人啊!”说完,他辞别蒯家人,返回省城,起草了一份奏章,请求辞官回乡养老。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允许他乘坐驿车还乡,鲜于同从此就在乡下悠闲度日。每天除了教导儿孙读书,闲暇时就和乡里的老人们一起饮酒赋诗,过得十分惬意。
又过了八年,鲜于同的长孙鲜于涵在乡试中考中了高魁,接着进京参加会试。正好这一年仙居县的蒯悟也考中了举人,同样来到了京城。两家本就是三代世交,两个年轻人又曾经是同窗,就住在同一个住处读书备考。等到会试结果揭晓,两人竟然同榜考中了进士,两家互相登门道贺,传为一段佳话。
鲜于同五十七岁考中举人,六十一岁考中进士,在官场上任职二十三年,身穿紫袍、腰系金带,朝廷还封赏了他的三代祖先。辞官回乡后,又亲眼看着孙子考中功名,一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享受了四十年的晚运。
直到现在,浙江一带的读书人都肯用功读书,就算到了六七十岁也不肯放弃,所以常常有大器晚成的人。后人有一首诗感叹这件事: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馀岁未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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