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雪迎那晚的谈话，像在京妙仪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透气孔。
她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一些沉淀下来的东西。
京夫人的病情，在精心治疗和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志力支撑下，竟然真的稳定了一段时间。
虽然她大部分时间仍需卧床，脸色也依旧苍白得让人心疼，但至少，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出现的频率低了一些。
这个小小的、来之不易的稳定期，恰逢京妙仪的八岁生日。
京父和京家上下，都决心要为她好好庆祝一番。
或许，也是想借此机会，为这个被阴影笼罩太久的家，增添一丝难得的亮色。
生日当天，京家老宅罕见地有了些热闹的人气。
不是盛大的宴会，只是亲近的家人和像顾家这样世交的挚友。
客厅被精心布置过，缀着暖黄色的彩带和气球，中间摆放着一个三层高的、缀满新鲜草莓的奶油蛋糕，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
京妙仪穿着一条崭新的、带着精致蕾丝花边的白色连衣裙，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
她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接受着宾客们礼貌的问候和祝福。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不显得特别开心，也没有流露出抗拒。
只是在那份属于孩童的生涩礼仪下，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的目光，时不时地，会飘向二楼主卧的方向。
顾初妤今天也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穿着蓬蓬的粉色纱裙，白皮鞋擦得锃亮。
她一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京妙仪身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妙仪姐姐，生日快乐！”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卷起来的画纸，那是她准备了很久的礼物。
京妙仪低头看她，目光在她因为兴奋而泛红的小脸上停留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
声音很轻，但顾初妤已经心满意足。
大人们默契地没有去打扰二楼需要静养的京夫人。
直到生日会进行到一半，陈叔才从楼上下来，走到京父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京父点了点头，然后俯身对京妙仪温声道：“妙仪，妈妈想看看你，跟你……说声生日快乐。”
京妙仪一直平静无波的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涟漪。
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裙摆。
顾初妤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小鹿眼里带着期盼：“妙仪姐姐，我也想去看看阿姨，可以吗？我……我有礼物想送给阿姨和你。”
她晃了晃手里的画。
京妙仪看了看她，又抬头看向父亲。
京父沉吟了一下，考虑到妻子今天的状况似乎尚可，便点了点头：“去吧，别吵到妈妈。”
京妙仪这才反手牵住顾初妤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上了二楼。
主卧室里，光线被调节得十分柔和。
京夫人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背后垫着柔软的枕头。
她显然精心打理过自己，苍白的脸上扑了淡淡的腮红，嘴唇也点了些唇膏，试图掩盖病容。
看到女儿牵着顾家那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进来，她努力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温柔却难掩虚弱的笑容。
“妙仪，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全然的爱意。
目光落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丝欣慰。
“阿姨好。”顾初妤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乖巧地站在京妙仪身边，小手还紧紧抓着不放。
京妙仪走到床边，看着母亲强打精神的样子，喉咙有些发紧。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妈。”
“来，到妈妈这儿来。”京夫人伸出手，她的手比以前消瘦了很多，指节分明。
京妙仪往前挪了一小步，任由母亲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那触感，让她鼻子微微发酸。
“我们妙仪，又长大一岁了。”京夫人仔细端详着女儿，目光贪婪，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更深地刻进心里，“要更懂事，更坚强，知道吗？”
京妙仪重重地点头，咬住了下唇内侧。
顾初妤看着这一幕，觉得心里闷闷的，有点难受。
她鼓起勇气，往前凑了凑，将自己一直紧握的画纸双手递上，声音又软又糯：“阿姨，送给您和妙仪姐姐的。祝妙仪姐姐生日快乐，也祝阿姨……早点好起来！”
京夫人的目光柔和地转向她，接过那卷画纸，缓缓展开。
画纸上，用稚嫩而夸张的笔触，画着五个人。
最高大的是京父和京夫人，中间是穿着裙子、表情严肃的京妙仪，旁边是扎着两个小揪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她自己，角落里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短发的小人，显然是京雪迎。
五个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站在一个有着巨大窗户的房子前，头顶是三个歪歪扭扭的、散发着光芒的太阳。
色彩用得大胆而浓烈，充满了孩童笔下特有的、生机勃勃的暖意。
虽然人物比例失调，线条歪斜，但那扑面而来的、毫无保留的爱与期盼，却让京夫人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抬起头，看着顾初妤，声音更咽：“画得真好……谢谢初妤，阿姨很喜欢。”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顾初妤的头发。
然后，她看向京妙仪，将画递还给她：“妙仪，你看，初妤把我们一家……都画在一起了呢。”
京妙仪接过那张画。
画上，妈妈的笑容和她记忆里健康时一样温暖，爸爸站在她身边，雪迎姐姐在旁，而她和妤宝……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那个紧紧牵着手的、小小的自己和顾初妤。
心底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幼稚却真诚的笔触，悄然融化了一丝。
她将画纸仔细地卷好，握在手里，对着顾初妤，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顾初妤立刻笑开了花，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棒的认可。
在楼下众人的簇拥下，京妙仪站在那个漂亮的草莓蛋糕前。
烛光摇曳，映照着她白皙却没什么表情的小脸。
大家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顾初妤唱得最大声，跑调跑得最厉害，却充满了真挚的欢喜。
京妙仪在一片祝福声中，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在心里，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孤注一掷的意念，许下了唯一的愿望——
【希望妈妈健康。】
【希望她，能一直一直陪着我。】
然后，她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掌声和欢呼声响起。
彩带飘落。
京妙仪在一片喧闹中，下意识地抬起头，再次望向二楼。
她似乎能看到，主卧虚掩的门缝后，母亲那双带着笑意的、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睛。
这一刻的温暖与圆满，像偷来的时光，美好得不真实。
她切下第一块蛋糕，没有自己吃，而是示意陈叔，让他送上楼去给母亲。
她记得，妈妈以前，最喜欢吃甜甜的奶油草莓。
生日会的喧嚣逐渐散去。
老宅重新安静下来。
京妙仪换下了那条漂亮的裙子，穿着舒适的睡衣，坐在床边。
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昂贵礼物。
但她手里，只拿着顾初妤那幅歪歪扭扭的“全家福”。
窗外，夜色渐深。
她不知道母亲这短暂的“稳定”能持续多久。
也不知道那个被吹灭的愿望，是否真的能被神明听见。
但这个生日，母亲温柔的笑容，父亲难得的放松，雪迎姐姐平静的陪伴，还有……妤宝那幅充满了笨拙却炽热爱意的画……
这一切，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带着草莓甜香的琥珀。
凝固成了她八岁这一年，最明亮、也最脆弱的一个光点。
她知道，这可能是母亲为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微却尖锐的刺，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伴随着生日蛋糕那过于甜腻的余味，一起沉淀为了记忆里，一道混合着幸福与悲伤的、复杂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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