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晨光终究还是刺破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如同流淌的金色溪流，漫过清风巷七号的院墙，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院中的每一寸土地。老槐树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抖落一夜的沉寂，那几丛夜来香似乎也舒展了几分。
小院内，那股令人心悸的、源自地府的阴冷死气已然彻底消散，只余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略显虚弱的宁静。
李默依旧盘膝坐在榻前，双目微阖，面色平静，仿佛昨夜那场强闯地府、硬撼阎罗的惊天之举，只是弹指间的一场幻梦。只有他眉宇间那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疲惫，以及周身气息比往日更加深沉内敛的波动，昭示着那并非虚幻。
他的右手食中二指，依旧虚点在田胖子眉心，精纯浩瀚的本源气息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涌入田胖子体内，温和却坚定地修复着那千疮百孔的肉身，消磨着蚀魂散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阴毒余孽。
田胖子躺在榻上，脸色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死灰，转而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但胸口那规律的、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起伏，清晰地表明生机正在一点点回归。他周身皮肤下那蠕动的黑气已然淡去大半，只是偶尔还会在经脉交汇处顽固地显现一下，随即又被那股更加宏大的力量压制下去。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日头渐高，阳光透过窗棂，在榻前投下温暖的光斑。
突然，田胖子那浓密的、沾着血污和灰尘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艰难地、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朦胧的光感。他下意识地想动，却感觉全身如同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无处不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尤其是后背和大腿，更是火辣辣地疼。
“嘶……”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榻前的李默。
李默缓缓睁开了眼睛，收回了点在田胖子眉心的手指。他静静地看着田胖子那双逐渐恢复焦距、却依旧带着茫然与痛苦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田胖子的视线终于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李默那张熟悉又似乎有些不同的平静面容。他愣了几秒，昨晚那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锁龙井的阴森，黑衣人的追杀，护身符箓的爆发，还有那锥心的剧痛和濒死的绝望……
“大……大师……”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庆幸，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我……我没死？”
李默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语气平淡依旧，却似乎少了些往日的疏离：“东西，带回来了吗？”
田胖子一愣，随即挣扎着想要抬手去摸怀里，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但他还是强忍着，直到手指触碰到怀里那个硬硬的、被油布包裹的物件。
“带……带回来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雷击木……尸苔……都……都在……就是……就是那子夜兰的露水……被我……被我踢碎了……”说到最后，他语气里带上了深深的自责和懊恼。
李默的目光扫过田胖子那因疼痛和自责而皱成一团的脸，又落在他即使昏迷也死死护在怀里的油布包上，沉默了片刻。
“无妨。”他开口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田胖子耳中，“露水而已，再寻便是。你能活着回来，把最重要的东西带到，已属不易。”
田胖子呆住了。
他跟着李默时间不算短，深知这位大师性情淡漠，言语吝啬，何曾听过如此……近乎于宽慰甚至带着一丝肯定的话语？而且，大师看他的眼神，似乎也与往日那种俯瞰蝼蚁般的平静不同，多了一点……他无法准确形容，但让他心头莫名一暖的东西。
是因为自己拼死带回了材料？还是因为……自己差点死了？
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劫后余生的庆幸，被认可的激动，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后怕，让田胖子这圆滑市井的汉子，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大师……我……我……”他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
李默看着他这副模样，再次沉默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走回榻前，并未递给田胖子，而是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却还算稳妥地，将田胖子的头稍稍托起一些，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先喝水。”
田胖子受宠若惊，连忙就着李默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清凉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仿佛熨帖了他惊魂未定的心。
喝完水，李默将他重新放平。
田胖子感觉舒服了不少，精神也振作了一些。他看着李默依旧平静无波的脸，犹豫再三，还是鼓足了勇气，用带着试探和无比认真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大师……我……我以后……能不能……叫您一声‘大哥’？”
问完这句话，田胖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李默。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实力更是如同尘埃，这个请求或许有些逾越，但他此刻就是莫名地想这么做。他觉得，经过昨夜那生死与共（虽然主要是他濒死），他与大师之间，似乎有了一种不同于主仆、也不同于朋友的，更加牢固和复杂的关系。
李默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低头，看着田胖子那双充满了紧张、期待甚至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小院里静得能听到阳光移动的声音。
几息之后，就在田胖子眼中的光芒即将黯淡下去时，李默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平淡无波。
但落在田胖子耳中，却无异于仙音纶音！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散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苍白的脸上甚至涌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大……大哥！”他用力地喊了出来，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响亮和真诚，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李默看着他又哭又笑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他重新坐回榻前的凳子，淡淡道：“静心调息，引导我留在你体内的气息运转周天，可加速恢复，化解余毒。”
“是！大哥！”田胖子响亮地应道，连忙闭上眼睛，努力收敛激动的心神，按照李默的指引，开始尝试引导体内那股温和而浩瀚的力量。
看着他终于安静下来，开始专心疗伤，李默也重新阖上双目，继续为他护法，同时自身也在缓缓恢复着昨夜消耗的心神与力量。
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一坐一卧。
小院里，弥漫着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氛。少了几分疏离与敬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羁绊与生机。
田胖子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唯恐办事不利的“田胖子”，而是被李默亲口承认的“小弟”。
而李默，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于这片他寻求“清静”的都市一隅，悄然系上了一份无法轻易割舍的因果。
这份因果，始于李家屯，系于糖糖，如今，又牢牢地绑在了这个看似普通、却愿为他拼死行事的市井胖子身上。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静。
但至少在此刻，这小小的院落里，流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种名为“新生”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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