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洛阳,一场细雪悄然而至,将龙首原、邙山乃至整个帝都的鳞次栉比的建筑都覆上了一层素白。然而,南宫尚书台的一处值房内,却是炭火熊熊,气氛与窗外的清冷截然不同。骑都尉、顿丘令曹操,并未因平叛之功得以悠闲度日,反而伏案疾书,眉宇间凝聚着一股与这庆功时节格格不入的沉郁与锐气。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大量来自兖州、青州等平叛后续地区的牒报、暗行御史的密件,以及他本人巡视地方后的私人笔记。字里行间,并非捷报频传的喜悦,而是触目惊心的积弊与隐忧。
“啪!”曹操将一枚记录着某郡大姓勾结县吏,侵吞“假田公田”的竹简重重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搁都跳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入,似乎想借此冷却胸中翻涌的怒火。
“黄巾首恶已诛,然滋生黄巾之土壤,何曾动摇半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愤懑。数月前,他率军清剿兖州、青州残余黄巾,亲眼目睹了太多凯旋乐章下的不谐之音:地方豪强如何利用战乱后的权力真空,更加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某些郡县官吏如何阳奉阴违,将朝廷的安民政策扭曲为盘剥百姓的新手段;那些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底层士卒,其家眷在故乡可能正遭受着胥吏的欺压……
他看到了陛下革新之志,看到了政事堂诸位重臣的殚精竭虑,但也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帝国复兴之路上的巨大障碍——那是一个个盘根错节的地方利益集团,是一张张由惰性、贪婪和旧有规则织就的无形大网。
“不行!如此下去,不过剜肉补疮,三五年后,恐生新乱!”曹操霍然转身,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质地精良的蔡侯纸,取过狼毫,饱蘸浓墨。他决定,要将自己所见、所思、所忧,毫无保留地呈报给那位深不可测,却又似乎真有意励精图治的年轻天子。这是一次冒险,一次可能被视为激进、不识时务的僭越,但他曹孟德,何时惧过风险?
接下来的几个日夜,曹操闭门谢客,将自己锁在值房内。烛火常常通宵达旦。他文思敏捷,笔走龙蛇,一封长达万言的《战后陈情表》逐渐成形。表文开篇,他以简洁而有力的笔触,肯定了平叛战争的胜利和陛下新政的初步成效,言辞恭谨,符合臣子本分。
但旋即,笔锋陡然一转,变得犀利无比:
“臣曹操诚惶诚恐,昧死以言:黄巾虽平,疮痍未复;逆渠虽戮,痼疾犹存!此非天下已安,乃危局之始也!何以言之?”
“一曰,豪强之根未除,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彼等或假托宗族,或勾结猾吏,于战乱之际,巧取豪夺,隐匿田户,其势反较战前更炽!朝廷‘假田’之良法,至地方则多为彼等所篡,贫者难得其利,富者坐拥万顷。长此以往,民怨暗积,恐非国家之福!”
“二曰,吏治之弊未清,贪墨疲沓,积习难返。不少州县之官,视新政为具文,阳奉阴违,上下其手。彼等或出身名门,凭资历而晋;或贿赂权贵,靠钻营而上。于安民、度田等要务,或推诿塞责,或敷衍了事,甚至与地方豪强流瀣一气,共欺朝廷!如此官吏,何以匡扶社稷,抚育黎元?”
写至此处,曹操的笔力愈发遒劲,几乎要透穿纸背。他知道,最核心,也最可能引来非议的部分来了。他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其核心,便是打破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选官与执法传统:
“陛下!夫取士之道,关乎国本。今之察举,多重德行虚名,而轻实务干才。所谓‘孝廉’,不乏沽名钓誉之徒;所谓‘茂才’,多有纸上谈兵之辈。彼等一旦牧民,岂能不误国事?”
“臣斗胆进言:当今之世,正值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请陛下明诏天下,求才不拘品行,唯才是举!若有治国用兵之术,即便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甚至不仁不孝,但只要其才堪大用,便应擢而用之!使天下皆知,才具实学,方为晋身之阶!如此,则野无遗贤,朝多干吏!”
“再者,法治之威,在于严明。今律令虽存,然执行多有宽纵,尤其对权贵豪强,往往法外开恩。此非仁政,实乃养奸!臣请陛下,申明法纪,执法不避权贵!无论皇亲国戚,功臣勋旧,但凡触犯律法,贪赃枉法,阻挠新政者,皆应依律严惩,以儆效尤!唯有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违,则纲纪振,天下肃!”
在表文的最后,曹操的言辞恳切而沉痛:“陛下天纵英明,神武盖世,内平祸乱,外慑胡虏,此诚光武中兴之象也!然,打天下易,治天下难。若不能趁此大胜之威,雷霆之势,革除积弊,摧折豪强,整饬吏治,则恐如抱薪救火,暂得安宁,而隐患深埋。臣非不知此言逆耳,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见国之隐忧,不敢不呕心沥血以陈!伏惟陛下圣裁!”
他放下笔,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尽数倾注于这万言书中。表文用火漆密封,标记上最紧急的标识,通过特殊渠道,直送通政司,要求直达天听。
这封言辞激烈、观点鲜明的《战后陈情表》,很快便被摆在了刘宏的案头。其时,刘宏正在清凉殿与荀彧商议度田试点的具体人选问题。
当内侍将那厚厚的一叠奏表呈上,并低声说明来源和紧急标记时,荀彧敏锐地注意到,陛下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
刘宏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抚摸着那火漆封印,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灼热与锐气。“曹操…曹孟德…”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才剿灭了几股残寇,就按捺不住,要指点江山了么?”
他挥挥手,让荀彧暂候,然后缓缓拆开密封,展读起来。起初,他面色平静,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眼神逐渐变得专注,时而凝神思索,时而闪过激赏的光芒,时而又微微蹙眉。
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炭火偶尔爆起的噼啪声。荀彧垂手而立,心中亦是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份表文,能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露出如此复杂的表情。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刘宏才将最后一页纸轻轻放下。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揉着眉心,久久不语。
“文若,”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兴奋交织的复杂情绪,“你也看看。”他将那叠蔡侯纸推了过去。
荀彧恭敬地接过,快速浏览起来。越看,他心中越是震动。曹操所言,可谓字字诛心,句句见血!尤其是那“唯才是举”、“执法不避权贵”之论,简直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直指当下政治生态的核心弊端!其胆识,其锐气,其洞察力,远超寻常年轻将领!这已不仅仅是一份陈情表,更是一份改革的宣言书,其激进程度,甚至超过了政事堂正在谨慎推行的方略。
“陛下…”荀彧看完,深吸一口气,斟酌着词句,“曹都尉所言…确实切中时弊,其忧国之心,可昭日月。尤其这‘唯才是举’,若能行之,确可打破门阀壅滞,广纳贤才。只是…只是此言太过直锐,若公然颁行,恐…恐激起朝野巨大非议,士林清流,尤其重视德行之辈,必群起而攻之。于眼下稳定大局,或有妨碍。”
刘宏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深邃与冷静:“岂止是非议?他这是要把桌子掀了,让所有人都没饭吃。”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打着曹操的奏表,“然而,他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光靠皇甫嵩、卢植,还有文若你这样的谦谦君子,按部就班,能撬动那几百年的坚冰吗?有时候,就需要这样一把不管不顾的尖刀,去捅一捅那糊满了窗户纸的马蜂窝!”
他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曹操此人,有鹰视狼顾之相,更有匡世济民之志,行事果决,不择手段。用得好,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用不好…”他没有说下去,但荀彧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沉吟良久,刘宏做出了决定。他走回案前,拿起那封《战后陈情表》,却没有交给荀彧,也没有吩咐下发朝议,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卷起,放入了一个标注着“留中”字样的紫檀木匣中。
“此文,朕看了。”刘宏对荀彧,也像是对自己说,“曹孟德之心,朕已知之。其言虽激,其心可用。然,时机未到。”
他看向荀彧,目光锐利:“文若,你记住今日曹操所言。你的《安民复兴十策》是正道,是阳谋,需稳步推进。而曹操今日之论,则是奇兵,是不得已时的雷霆手段。暂且留中不发,非朕不纳其言,而是要将这把刀,磨得更利,在最适合的时候,用在该用的地方。”
荀彧心中一凛,深深躬身:“臣,明白了。” 他知道,陛下心中,已然为未来的改革,预备下了一条更激进、也更危险的路径。而曹操,便是这条路径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这枚棋子何时落下,落在何处,将决定未来朝局的巨大波澜。
刘宏锁上那个紫檀木匣,仿佛将一股即将喷薄的激流,暂时封存了起来。他望向殿外依旧纷扬的雪花,目光似乎穿越了宫墙,看到了那个在值房中可能正志忑等待回音的年轻将领。
“曹孟德…” 他再次低语,这一次,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与期待,“且让朕看看,你的锋芒,还能锐利到几时。这把刀,朕先收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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