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晨钟尚未敲响,洛阳南宫的德阳殿前已是一片肃穆。
曹操跪在冰冷的青石阶上,深紫色的朝服下摆铺展开来,像一朵盛开在晨曦中的紫堇。他低着头,能看见自己官袍袖口上用金线绣着的云纹,在初升的日光照耀下微微发亮。但他不敢抬头——前方三十步外,御座上的那个人,正透过十二旒白玉珠帘看着他。
“曹校尉。”
黄门侍郎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特有的宫廷腔调。
“平身,近前听封。”
曹操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膝盖有些发麻——他已在殿外跪候了小半个时辰,从天色漆黑等到东方既白。这是规矩,封爵大典前的“静思”,让受封者想清楚自己凭什么站在这里,又想清楚站在这里之后该做什么。
他向前走去。靴底踏在青石上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文官在东,武官在西,两列朝臣的目光如针般刺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复杂情绪:羡慕、嫉妒、警惕、审视……还有隐藏在深处的,一丝丝敌意。
终于,他走到御阶前三丈处,再次跪倒。
“臣,典军校尉曹操,叩见陛下。”
御座上传来玉旒碰撞的清脆声响。刘宏的声音从珠帘后飘下,平静无波,却让殿中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
“去岁冀州平叛,卿率军破张氏坞堡,斩首三千,擒贼首七人。今岁度田,卿督东郡,清隐田八万亩,安置流民两万三千户。”刘宏顿了顿,“荀尚书奏报,东郡今春播种已毕,九成荒田复耕。可有虚报?”
曹操额头触地:“臣不敢。所有数据皆经御史台复核,田亩有册,流民有籍,种子、耕牛发放皆有文书存档。若有一亩虚报,臣愿领欺君之罪。”
殿中响起轻微的吸气声。九成荒田复耕——这个数字太惊人了。要知道,东郡去年还是黄巾之乱的重灾区,十室九空,田野荒芜。曹操赴任不过四个月,竟能做到这个程度?
“起来吧。”
刘宏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赞许。曹操起身,依旧垂首而立。
“朕记得,卿初入西园为校尉时,曾作《蒿里行》。”刘宏忽然提起旧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可是此句?”
曹操心中一震。那是三年前,他随皇甫嵩平定黄巾时,目睹战乱惨状写下的诗篇。陛下竟还记得?
“是臣拙作。”他低声应道。
“诗写得痛,事做得实。”刘宏缓缓道,“诗痛易,事实难。卿能从‘念之断人肠’到‘督耕东郡田’,是真正懂了为官之道——哀民之哀,不如解民之困。”
曹操鼻子忽然一酸。他强忍住,深深躬身:“臣……谨记陛下教诲。”
“好。”
刘宏从御座上站起。黄门侍郎连忙展开诏书,用那种特有的、拖长音的腔调宣读:
“制曰:典军校尉、行东郡太守事曹操,忠勤体国,勇略过人。平叛安民,有功于社稷;督耕劝农,造福于黎元。今依功论赏,晋爵——”
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殿中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曹操感觉自己心跳如鼓。他知道自己会封侯——这是陛下早先透过的口风。但封什么侯、食邑多少、是否世袭……这些细节,将决定他未来在朝堂上的真正地位。
“——武平侯,食邑三千户,世袭罔替。加奉车都尉,赐金百斤,帛千匹,田五百顷。钦此。”
话音落下,殿中死寂了三息。
然后,嗡的一声,议论声炸开。
武平侯!
食邑三千户!世袭罔替!
要知道,当朝太尉皇甫嵩平定黄巾大功,爵位不过槐里侯,食邑两千户。而曹操——一个三十出头的将领,竟封三千户侯,还是世袭!
更惊人的是“奉车都尉”这个加官。奉车都尉秩比二千石,掌御乘舆车,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虽然现在多是虚衔,但其象征意义极大:这意味着曹操正式进入了皇帝最核心的亲信圈子。
曹操自己也愣住了。他预料到封侯,但没预料到如此重赏。
“曹侯爷,接诏吧。”
黄门侍郎的声音将他唤醒。曹操连忙再次跪倒,双手高举过头,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用锦帛装裱的诏书。诏书入手温凉,上面的玺印还散发着淡淡的朱砂气味。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是真实的激动。不是因为爵位,而是因为——信任。陛下用如此重赏,向天下宣告了对他的信任。
“起来。”
刘宏走下御阶。玉旒晃动,曹操终于能隐约看见珠帘后那张脸——年轻,但眼神深邃如古井。陛下走到他面前,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枚青铜鎏金的印绶,亲手挂在了曹操腰间。
印绶入手沉重。那是武平侯的侯印,从此以后,他奏疏上的署名就不再是“臣曹操”,而是“臣武平侯曹操”了。
“武平在兖州,是你的家乡。”刘宏的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朕把家乡封给你,是要你记住——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还乡之后该做什么,卿当明白。”
曹操浑身一震。
他听懂了。武平是兖州治下一县,而兖州……如今正是流民安置、度田推行的重中之重,也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漩涡中心。陛下封他武平侯,是要他扎根兖州,把那里真正变成新政的基石。
“臣明白。”他低声回答,“臣必不负陛下,不负家乡父老。”
刘宏点点头,转身走回御座。珠帘落下,重新隔开了君臣的距离。
“散朝。”
曹操走出德阳殿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片刻。
“恭喜曹侯爷!”
“孟德兄,今日定要摆酒庆贺啊!”
“武平侯,今夜可否赏光寒舍?”
同僚们围了上来,笑容满面,贺声不绝。曹操一一还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七分欣喜,三分谦逊,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知道,这些笑容里,真心祝贺的恐怕不到三成。余下的,或是羡慕嫉妒,或是试探深浅,或是盘算着如何与新贵攀上关系。
好不容易脱身,曹操走向宫门。他的车驾早已候在那里,驾车的还是那个跟了他十年的老仆曹安。看见曹操出来,曹安连忙跳下车,刚要说话,目光落在曹操腰间新挂的侯印上,顿时愣住了。
“主……主公,这是……”
“武平侯印。”曹操淡淡道,“回去吧。”
马车驶离南宫,穿过洛阳的街市。沿途百姓看见这辆有着典军校尉标志的马车,纷纷避让。曹操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商铺照常营业,小贩吆喝叫卖,孩童追逐嬉戏,仿佛刚才那场改变他命运的封爵大典,与这个城市的日常毫无关系。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爵位、官职、赏赐……在朝堂上是天大的事,但在市井百姓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真正关心的,是米价涨了没有,是今春的种子发没发到手,是东郡那些分到田的亲戚,今年能不能吃上饱饭。
“去西园军营。”曹操忽然道。
曹安一愣:“主公不先回府?夫人和公子们还等着……”
“晚上再回。”曹操放下车帘,“先去军营。”
他需要冷静一下。需要在一个没有奉承、没有试探、只有刀剑和士兵的地方,想清楚一些事。
马车转向城西。半个时辰后,西园军营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这里是曹操起家的地方。三年前,他在这里担任典军校尉,训练出了第一批完全忠于自己的部曲。如今他虽然兼任东郡太守,但典军校尉的本职仍在,西园军营里还驻守着他最精锐的三千兵马。
守门士兵看见马车,立刻挺直腰板:“校尉大人!”
“叫司马以上军官,校场集合。”曹操跳下车,径直朝里走去。
“诺!”
一刻钟后,校场上。二十余名军官整齐列队,站在最前面的是曹操的两个族弟:夏侯惇和曹仁。
曹操站在点将台上,没有穿朝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皮甲。他目光扫过台下,这些面孔他都熟悉——有的是谯县老家就跟出来的兄弟,有的是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袍泽,有的是慕名来投的豪杰。
“今天朝上,陛下封我为武平侯。”曹操开口,声音不大,但校场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食邑三千户,世袭罔替。”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欢呼。
“恭喜主公!”
“武平侯!咱们主公封侯了!”
夏侯惇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差点要冲上台来。他是曹操最信任的将领之一,曹操的荣耀就是他的荣耀。
但曹操抬手,压下了欢呼。
“封侯是好事。”他缓缓道,“但也是坏事。”
台下一静。
“好在哪里?好在陛下信任,好在有功得赏,好在从此以后,咱们这些人走出去,腰杆能更硬三分。”曹操顿了顿,“坏在哪里?坏在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众矢之的。朝堂上多少人盯着这个侯位?多少人觉得我曹操德不配位?又有多少人,会想方设法把这个侯位夺过去,或者……让我从这个位子上摔下来?”
他走下点将台,走到队列前,一个个看过去。
“你们跟我时间最长的,有十年了。最短的,也有一年。应该知道我曹操是什么人。”他声音渐沉,“我不好虚名,不贪富贵。我要的是做事,做实事。平定叛乱是实事,安置流民是实事,让百姓有田种、有饭吃是实事。”
“但现在封了侯,事情就复杂了。”曹操停下脚步,看向夏侯惇,“元让,你说,如果明天有人弹劾我东郡度田‘虚报田亩、欺君邀功’,陛下是信我,还是信弹劾的人?”
夏侯惇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如果有人说我在西园军营‘结党营私、蓄养死士’,陛下会不会派人来查?”曹操又问曹仁。
曹仁脸色变了。
“如果……如果有人说我曹操封侯之后,心存怨望,私下结交袁绍、袁术这些对陛下新政不满的人。”曹操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说,陛下会怎么想?”
校场上鸦雀无声。
春风拂过,吹动旗杆上的“曹”字大旗,猎猎作响。
“所以这个侯位,不是终点,是起点。”曹操转身,重新走上点将台,“是陛下给我的鞭子,抽着我往前走,不能停,更不能退。退了,就是辜负圣恩;停了,就是德不配位。只有一直往前走,走到谁也挑不出错,走到功劳大到谁也不敢说话——这个侯位,才真正坐得稳。”
他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从今天起,西园军营操练加倍。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一支能随时拉出去打仗的精兵——不是剿匪,是打硬仗、打恶仗的兵。”
“东郡那边,流民安置要继续,但也要开始编练郡兵。按‘三三制’,每百户抽一丁,农时为民,闲时练兵。这件事,子孝(曹仁)你去办。”
“元让(夏侯惇),你带三百精兵,明日随我再去东郡。东郡的田种下了,但秋收之前,还有太多变数。我要亲自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一道道命令下达,军官们肃然领命。
曹操收剑入鞘,望着校场上飘扬的旗帜,心中那股封侯带来的燥热,渐渐冷却成坚冰。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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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在西园军营待到申时,才乘车回府。
他的府邸在洛阳城东的永和里,不算大,三进院子,是当年任议郎时购置的。封侯之后,按制该换更大的宅邸,甚至该有专门的“侯府”。但曹操暂时不打算搬——树大招风,刚封侯就大兴土木,容易授人以柄。
马车刚到门口,就看见府前停着一辆青布小车。驾车的仆役看见曹操的车驾,连忙下车行礼:“曹侯爷,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
曹操认得这是荀彧府上的车。他心中一凛——荀彧亲自来访,必有要事。
快步进府,绕过影壁,就见荀彧站在前庭的槐树下,正仰头看着枝头新发的嫩芽。听见脚步声,荀彧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润笑容。
“文若兄。”曹操拱手,“久等了。”
“恭喜孟德封侯。”荀彧还礼,“武平侯,好封号。武以平乱,文以安民,正是孟德这些年的写照。”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进书房。
书房简朴,除了书架、书案、坐榻,别无长物。曹操屏退左右,亲自煮茶。茶是江南来的新茶,水是城外山泉,炭火噼啪,茶香渐渐弥漫。
“文若兄此来,不只是为贺喜吧?”曹操递过茶盏。
荀彧接过,却不喝,放在案上。他脸上的笑容淡去,换上了那种曹操熟悉的、处理政务时的严肃表情。
“东郡出事了。”
五个字,让曹操煮茶的手一顿。
“什么事?”
“三日前,东郡顿丘县,流民领到的麦种,发芽率不足三成。”荀彧缓缓道,“县衙核查,发现那批麦种是陈年旧种,又受了潮,大半已霉变。领到这批种子的农户有三百户,涉及田亩两千亩。”
曹操的脸色沉了下来:“谁负责的种子发放?”
“顿丘县丞,王固。”荀彧顿了顿,“此人……是已故杨太尉的门生之侄。”
又是杨家。
曹操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发白。他想起在冀州平叛时,那些负隅顽抗的豪强背后,多少都有杨家的影子。如今杨彪虽然病故,但这棵大树盘根错节,枝蔓还在各处延伸。
“现在情况如何?”
“我接到急报时,农户已聚集县衙,要求更换种子。王固试图弹压,冲突中死了一人,伤了七人。”荀彧的声音很冷,“事情已经压不住了。御史台的暗行御史正在赶去,但……需要有人坐镇。”
曹操明白了。荀彧是来让他回去的——立刻,马上。
“陛下知道了吗?”
“知道。”荀彧点头,“陛下说:让武平侯自己去收拾。收拾好了,东郡还是他的根基。收拾不好……这个武平侯,就当是提前给他的陪葬。”
话说得极重,但曹操听出了弦外之音:陛下在给他机会,一个证明自己能坐稳侯位的机会。
“我明日一早就走。”曹操放下茶盏,“西园军营拨三百精兵给我,要最好的。”
“已经安排好了。”荀彧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在案上,“这是御史台的‘直查令’,凭此令,你在东郡可调动郡兵,可审讯县令以下所有官吏。若遇阻挠,先斩后奏。”
曹操拿起令牌。青铜质地,正面刻着“御史台直查”,背面是御史中丞的印鉴。这枚令牌的分量,比刚才的侯印还要重——它代表的是绝对的、临机的生杀大权。
“文若兄,”曹操忽然问,“这件事……只是种子问题吗?”
荀彧沉默片刻。
“我怀疑不是。”他最终说道,“顿丘县的种子是从官仓调拨的。而官仓的种子,又来自大司农的统一调配。如果只是顿丘一县出事,可能是王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但……”
他抬起眼,看着曹操:“但三天前,陈留、济阴两郡也传来类似奏报。虽未酿成冲突,但农户领到的种子,质量都远低于标准。而这些郡县的负责官吏,或多或少,都与杨家、袁家有些关系。”
曹操深吸一口气。
他懂了。这不是偶然,这是一场有组织的、针对新政的破坏。破坏春耕,让流民无粮可收,让新政的成果化为泡影。而最终的目的,是动摇陛下推行新政的决心,是打击他们这些新政的执行者。
“袁绍呢?”曹操忽然问,“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荀彧的眼神变得深邃。
“袁本初这一个月,闭门读书,不见外客。”他缓缓道,“但他的弟弟袁术,十天前去了南阳。南阳太守张咨,是袁氏故吏。而南阳……是荆州度田阻力最大的郡。”
一切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四世三公的家族。
但曹操知道,没有证据。至少现在没有。
“我明白了。”他起身,“文若兄,茶凉了,我让人重煮。”
“不必了。”荀彧也站起来,“我还有事,先告辞。孟德,东郡之事,关系重大。处理好了,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将无可动摇。处理不好……”
他没说下去,但曹操懂。
处理不好,今天刚戴上的武平侯印,明天就可能变成催命符。
送走荀彧,曹操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暮色渐沉。府中仆役开始点灯,一盏盏灯笼亮起,将庭院照得通明。
“父亲。”
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曹操回头,见长子曹昂站在廊下,七岁的孩子,穿着整齐的衣衫,小脸上满是孺慕。
“昂儿。”曹操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怎么过来了?”
“听说父亲封侯了。”曹昂仰着脸,“母亲说,侯爷是很厉害的大官。父亲现在是大英雄了吗?”
曹操笑了,笑容里有疲惫,也有温柔。
“父亲不是英雄。”他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父亲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昂儿记住,这世上最难的不是做英雄,是做该做的事。”
曹昂似懂非懂地点头。
“父亲又要出门了吗?”
“嗯,明天一早。”
“去多久?”
“不知道。”曹操抱起儿子,“也许很快,也许……要很久。”
他抱着曹昂走回内院。妻子丁夫人正在安排晚膳,看见曹操进来,眼中闪过担忧,但没多问,只是轻声道:“饭好了,先吃饭吧。”
这一顿饭,曹操吃得很慢。他仔细品尝每一道菜的味道,仔细看着妻子、儿子、还有襁褓中的次子曹丕。他知道,从明天起,这样的平静日子,可能很久都不会有了。
饭后,曹操独自去了祠堂。
曹家的祠堂不大,供着先祖的牌位。最上面是汉初名相曹参,往下是历代先祖。曹操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跪在蒲团上。
“列祖列宗在上。”他低声祷告,“不肖子孙曹操,今日蒙陛下恩典,封武平侯。此非操一人之功,乃祖宗庇佑,将士用命,陛下信重。”
“然侯位虽贵,其责愈重。今东郡有变,春耕危殆,流民惶惶。操明日将赴险地,平乱安民。若成,则新政可续,兖州可安。若败……”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
“若败,操身死不足惜,唯恐辜负圣恩,牵连家族。故请祖宗保佑,佑我此行顺利,佑我曹氏平安。”
香火袅袅,牌位静默。
曹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中已无犹豫。
---
二更时分,曹操正准备歇息,管家来报:有客来访,不肯通名,只递上一枚玉佩。
曹操接过玉佩,入手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玉佩正面雕着螭纹,背面刻着一个字:本。
袁绍,袁本初。
曹操瞳孔微缩。这么晚了,袁绍秘密来访?
“请到书房。不要惊动任何人。”
“诺。”
半刻钟后,书房。袁绍穿着一身深色常服,披着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看见曹操进来,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俊朗却带着疲惫的脸。
“本初兄。”曹操拱手,“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来看看新封的武平侯。”袁绍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孟德,恭喜了。”
“多谢。”曹操请他坐下,煮茶,“本初兄有话不妨直说。”
袁绍沉默片刻,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看着茶汤中浮沉的茶叶。
“顿丘的事,我听说了。”他终于开口。
曹操动作一顿。
“不只是顿丘。”袁绍继续道,“陈留、济阴、东郡……整个兖州,今春发放的种子,有三成是陈年旧种,甚至掺了沙土。孟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操放下茶壶,看着袁绍:“本初兄知道内情?”
“我不知道。”袁绍摇头,“但我猜得到是谁做的。”
“谁?”
“很多人。”袁绍苦笑,“杨家的旧部,袁家的故吏,还有那些在度田中损失惨重的豪强……他们不敢明着对抗陛下,就在这些地方使绊子。种子坏了,春耕误了,秋收无望,流民就会闹事。流民一闹,新政就推行不下去。而负责新政的人……”
他看向曹操:“就会担上‘办事不力、激起民变’的罪名。”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本初兄为何告诉我这些?”曹操缓缓问,“你也是世家子弟,这些人的做法,对你袁家并无坏处。”
袁绍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自嘲。
“孟德,你觉得我袁绍是什么人?”他反问,“是那种为了家族利益,可以看着天下大乱的人吗?”
曹操不语。
“是,我是袁家人,四世三公,累世贵胄。”袁绍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色,“但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我知道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小利。陛下推行新政,抑制豪强,安置流民——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义。而那些人为了一己私利,破坏春耕,这是祸国殃民!”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孟德,你我在西园共事多年,你知道我的抱负。我要的是建功立业,是青史留名,不是和那些蠹虫一起,挖空这个国家的根基!”
曹操静静听着。他能听出袁绍话语里的真诚,至少此刻是真诚的。但政治场上,真诚往往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本初兄想怎么做?”他问。
“我来给你送一份礼。”袁绍走回案前,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册,放在桌上,“这是我知道的、参与此事的人员名单。虽然不全,但足够你打开局面。”
曹操拿起名册,翻开。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官职、籍贯、关系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最上面的,正是顿丘县丞王固,后面还注着一行小字:其妹为杨彪次子妾室。
这份名单的分量,不亚于荀彧给的令牌。
“为什么帮我?”曹操看着袁绍,“这些人里,不少和你袁家有旧。”
“因为我希望新政成功。”袁绍认真道,“孟德,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这个国家已经烂到根子里了,不刮骨疗毒,迟早要亡。陛下有魄力刮骨,我袁绍……愿意递刀。”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当然,我也有私心。袁家太大了,枝蔓太多,良莠不齐。有些枝蔓该剪掉,就得剪掉。借陛下和新政的手来剪,总比将来整个袁家被连根拔起要好。”
这话说得坦率,反而让曹操信了几分。
“名单我收下了。”曹操将名册收起,“多谢本初兄。”
“不必谢我。”袁绍摇头,“孟德,此去东郡,凶险异常。那些人既然敢在种子上做手脚,就敢做更狠的事。你……小心。”
“我会的。”
袁绍重新披上斗篷,戴好帽子。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
“孟德,若事有不谐,需要援手,可派人来寻我。”他轻声道,“我虽无实权,但在兖州……还有些故旧。”
说完,他推门离去,身影融入夜色。
曹操站在书房里,握着那份名册,久久不语。
袁绍今夜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个平日里矜持高傲、眼高于顶的袁本初,竟然会有如此清醒、如此……悲壮的一面。
但这是真情流露,还是精心表演?
曹操不知道。他只知道,手中的名册是真的,东郡的危机是真的,而明天等待他的,是一场不能输的硬仗。
他将名册贴身收好,吹熄了灯。
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东郡的田野,看见那些领到坏种子的农户,看见他们绝望的脸,看见即将燃起的烽烟。
不能让它烧起来。
无论如何,不能。
四更天,曹操已经整装完毕。
三百精兵在西园军营集合完毕,全部轻装,每人配双马,带三日干粮。夏侯惇全副披挂,站在队列最前,看见曹操到来,抱拳行礼:“主公,一切就绪。”
曹操点头,翻身上马。正要下令出发,军营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一队羽林骑兵疾驰而来,当先一人高举令牌:“陛下有旨,武平侯曹操接旨!”
曹操连忙下马,单膝跪地。
使者展开诏书,却不是宣读,而是直接递给了曹操:“陛下口谕:此旨密阅,阅后即焚。”
曹操接过,展开。诏书很短,只有三行字:
“东郡事急,可权宜处置。若遇阻挠,无论何人,先斩后奏。另:顿丘仓中,有朕为你备的‘礼物’,去取。”
落款是一个朱红的“宏”字,而非玉玺。
曹操心中剧震。陛下连“礼物”都准备好了?是什么?新的种子?还是……别的?
他将诏书凑近火把,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翻身上马,对使者拱手:“请回禀陛下,曹操领旨。”
“曹侯爷保重。”使者抱拳,率队离去。
曹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陛下那句“武平侯,好封号”的真正含义。
武以平乱。
今天,他就要去平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可能燎原的乱。
“出发!”
三百骑冲出西园军营,马蹄踏破洛阳黎明的寂静,向东门疾驰而去。
城墙上,荀彧披着斗篷,目送这支队伍消失在晨雾中。他身后,一名暗行御史低声道:“荀令,袁绍昨夜密访曹侯之事……”
“我知道。”荀彧淡淡道,“不必管。”
“可万一袁绍别有用心……”
“曹操不是傻子。”荀彧转身,走下城墙,“他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飘散在晨风里。
“——陛下要的,就是一个能分辨真假的武平侯。”
东门外,曹操勒马,最后回望了一眼洛阳城。晨曦中的都城,巍峨而沉默,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巨兽的腹中,有忠诚,有阴谋,有希望,也有杀机。
而他现在,要离开这腹地,去往巨兽的爪牙之处——那里更危险,但也更真实。
“主公,看!”夏侯惇忽然指着东方。
曹操抬头。只见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将天边染成血色。
血色的朝霞下,是千里沃野,是万顷良田,是无数农户的希望,也是无数阴谋的温床。
他深吸一口气,一抖缰绳。
“走!”
三百骑如离弦之箭,射向那轮红日,射向那片血色的、充满未知的黎明。
而在他怀中,那份袁绍给的名单,和陛下密旨的余温,像两团火,一冷一热,灼烧着他的胸膛。
他不知道哪团火会先烧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在这两团火之间,走出一条路。
一条能让种子发芽、能让禾苗生长、能让这个国家活下去的路。
马蹄声急,尘土飞扬。
前方,东郡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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