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寒风，卷起长沙城郊最后的尘埃，拍打在“道奇”军用卡车那破旧的帆布上。王卫国松开了那个温暖的、颤抖的拥抱，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林若云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他怕，他再看一眼，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每一步都如同踏在自己的心脏上。他跃上卡车的后车厢，厚重的军靴踩在钢铁车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开车。”他对着驾驶室，冷冷地命令道。
引擎发出疲惫的轰鸣，卡车缓缓启动，汇入了那条通往未知的、庞大的军车洪流之中。王卫国站在车尾，抓着冰冷的帆布边缘，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他用鲜血和牺牲守卫过的城市，和那个渐渐在风中模糊成一个小黑点、依旧傻傻地站在医院门口的身影。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那副画面，连同那句“我等你”，深深地，烙进了灵魂的最深处。
车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近三百名幽灵部队的队员，如同被压缩的弹簧，一个个全副武装，紧紧地挤在一起。李大山、钟摆、影子，三个小队的队长，呈三角形，护卫在王卫国的周围。
“队长……”李大山看了一眼王卫国那张如同万年寒冰般的侧脸，用他那独有的公鸭嗓，低声问道，“跟……跟嫂子……道别了？”
王卫国没有睁眼，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个微不可闻的“嗯”声。
“嘿嘿……”李山干笑了两声，想缓和一下这压抑的气氛，“队长你放心！咱们这次，是出国打仗！是给咱中国人长脸！等咱们在缅甸，杀他个七进七出，把那些个小鬼子打得屁滚尿流，到时候，你就是大英雄！回来娶嫂子，那才叫一个风光！”
“闭嘴。”王卫国缓缓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儿女情长，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机器般的冷静，“检查装备。清点弹药。从现在起，我们已经踏入了战场。”
“是！”李山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他猛地挺直了腰杆，对着整个车厢的弟兄们，咆哮出声：
“都他娘的听到了没有？！把你们的家伙都给老子看好了！这一去，可就不是咱们的地盘了！是生是死，都得给老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谁要是敢在半道上掉链子，给队长丢人，老子第一个，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是！”
车厢里，响起了整齐划一的、拉动枪栓的“咔嚓”声。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漫长到令人绝望的迁徙。
他们乘坐卡车，在泥泞的湘西公路上颠簸了三天三夜。然后，换乘那如同巨龙般喘息的战时火车，在“哐当哐当”的轰鸣声中，穿越了贵州连绵的群山。最后，又换回卡车，踏上了那条被誉为“抗战生命线”的、尘土飞扬的滇缅公路。
沿途的景象，在飞速地变化。
从长沙的残垣断壁，到贵州的崇山峻岭，再到云南那如同仙境般的红土高原……最后，当他们跨越国境，真正踏上缅甸的土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那股扑面而来的、蛮荒而又充满了压抑的“绿色”，给彻底镇住了。
“妈的……这……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天气？！”
卡车停下休整时，一个新兵刚跳下车，一股如同桑拿房般滚烫、潮湿、粘稠的空气，就瞬间灌入了他的肺部！让他整个人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都别脱衣服！”王卫国厉声喝道，“湿度超过百分之九十！空气里有瘴气！把你们的水壶拿出来，喝一口盐水！快！”
队员们一个个脸色涨红，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的额头、脊背、胸膛，疯狂地涌出，短短几分钟，他们那身单薄的军装，就已经彻底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这……这还怎么打仗？”李山烦躁地扯着领口，“老子感觉自己快要被蒸熟了！”
“这，就是缅甸。”王卫国的声音，冰冷而凝重，“从现在起，我们最大的敌人，不再是鬼子。而是……这片林子。”
……
两天后，腊戍。中国远征军入缅的第一个大型集结点。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混乱、嘈杂，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巨大兵站。穿着卡其色短裤、叼着烟斗、神情傲慢的英国军官，开着吉普车呼啸而过。身材高大、裹着头巾、牵着骡马的印度士兵，麻木地搬运着物资。更多的，是那些皮肤黝黑、赤着脚，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切的当地土着。
而幽灵部队这三百多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如同黑色旋风般出现的中国士兵，瞬间成了这个兵站里，最扎眼的“异类”。
他们刚跳下车，还没来得及整队，一队同样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中国士兵，就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激昂的军歌，从他们身边跑过。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革命的黄埔……”
然而，当李大山和幽灵的队员们，看清了这支“友军”的装备时，他们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了。
“队长……你……你快看……”李山的独眼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震惊。
王卫国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
他看到了。
那支队伍，士气高昂，军歌嘹亮。但是，他们脚上穿的，不是军靴，而是……草鞋！沾满了泥浆的、破烂的草鞋！ 他们肩上扛着的，不是他们幽灵标配的德制mp28，不是美制汤姆逊，而是……“汉阳造”！是“老套筒”！是那些连枪管都快磨平了的“万国牌”武器！ 一个排的队伍里，只有两挺歪把子轻机枪！
“这……这他娘的……就是‘十万精锐’？！”一个幽灵队员，下意识地失声叫道，“这装备……连他娘的川军都比不上啊！”
“闭嘴！”王卫国厉声喝道。
那个队伍的连长，显然听到了这里的骚动。他停下脚步，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王卫国肩上那刺眼的中校军衔，猛地立正敬礼！
“报告长官！远征军第66军，新38师，第113团一营一连，奉命开赴平满纳前线！请长官指示！”
王卫国还了一个军礼，他的目光，扫过这个连长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却充满了坚毅的脸，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虽然装备简陋、但却依旧军容严整的士兵。
“你们……”王卫国的喉咙，有些发干，“你们……就用这个，去跟鬼子的甲种师团打？”
那连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羞愧，但立刻，又被一种更大的骄傲所取代！
“报告长官！”他大声吼道，“汉阳造怎么了？草鞋怎么了？！” “我们在国内，就是用这玩意儿，把鬼子从长沙，从上高，一次又一次地打跑的！” “我们中国军人，打仗，靠的不是这些铁疙瘩！靠的是这个！” 他猛地，用拳头，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只要这口气还在！别说是鬼子的甲种师团！就是他天皇老子来了！我们也照样，干他娘的！”
“好！”王卫国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阳光下，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兄弟，保重。” “长官保重！”
那连长再次敬礼，然后转身，跑回了队伍。 “弟兄们！继续前进！一二一！”
王卫国看着那支队伍，踩着草鞋，扛着“烧火棍”，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片未知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绿色丛林……他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以为，出国作战，他们会得到最好的补给。 他以为，这是一场“盟军”的战争。 但他现在才明白，这里，依旧是他们中国军人，自己的……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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