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畔的泺水居,历来是城中富贵人家与文人墨客最爱流连的雅处。
今日这临水楼阁却不同往日。
半月前城南沈家便派人包下了整座酒楼,说是要招待贵客。
整个济南府谁不知道沈家?
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外祖家,真正的天子姻亲!
如今沈老大人告老还乡,重回济南定居,这般阵仗迎接的贵客,该是何等身份?
“莫不是……皇太后娘娘凤驾亲临?”
泺水居的小丫鬟们躲在屏风后窃窃私语,激动得绞紧了手中帕子。
马车辘辘而至。
最先下来的果然是沈自山老大人与夫人,众人忙屏息凝神。
却见随后下车的一众男女,竟个个如画中走出般风华绝代。
女子们云鬓花颜,通身气度比戏文里的仙子还要矜贵。
男子们亦是个个龙章凤姿。
小丫鬟们看得痴了,却又暗自疑惑:
若真是皇太后,怎会每位仙子身旁都伴着位俊朗郎君?
雅间内暖香浮动,众人纷纷落座。
忽然一个雪玉团子似的小人儿扑到沈老夫人膝前,甜糯糯一声:
“姥姥!”
这一声直叫得沈老夫人心尖发颤,当即将小静和揽进怀里,又是揉脸蛋又是亲额头,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酒过三巡,宴席间的气氛愈发热络。
沈自山越看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女婿温实初越是满意。
但这满意之中,不免又带上了几分山东汉子的“考验”心思。
“实初啊,”
沈老大人亲自执壶,又将温实初面前的白玉酒杯斟得满满当当,声若洪钟,“这杯酒,你可一定得喝!你是我沈家的女婿,来,陪老夫再饮此杯!”
温实初本就不善饮,几轮下来,面上已泛起薄红。
眼见岳父大人又亲自斟酒,心下暗暗叫苦,却不敢推辞。
只得双手捧杯,恭敬道:
“岳父大人厚爱,小婿……小婿遵命。”
说罢,一咬牙,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之感从喉头直烧到胃里,让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眼神都显得有些迷离了。
沈自山见状,哈哈大笑,大手拍了拍温实初的肩膀:
“好!爽快!这才像我沈家的女婿!来,满上,再……”
“父亲,”
一直安静坐在温实初身旁的沈眉庄适时开口,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按在了温实初意欲再次举起酒杯的手上。
她脸上带着温婉笑容:
“这杯酒,就让女儿代他敬父亲,感谢父亲今日盛情,也愿父亲身体康健,松柏长青。”
说罢,她便从容地端起温实初面前的酒杯,向着父亲微微一举,随即以袖掩面,姿态优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席间众人都笑了起来。
沈老夫人指着沈眉庄,对身旁的静和笑道:
“瞧瞧你娘亲,护短啦!”
安陵容与甄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唇角皆噙着笑意。
沈自山被女儿将了一军,非但不恼,反而眼中满是欣慰。
他看着眉庄,捋着胡须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啊!果然是我的女儿,这酒,喝得痛快!行了,实初,既然小女替你说了情,后面便以茶代酒吧,咱们自家人,不拘这个虚礼!”
温实初悄悄在桌下握了握眉庄的手,眼中满是感激与柔情。
窗外大明湖上波光粼粼,映照着这满室的和乐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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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兰与阮芝扶着丫鬟的手,踩着脚凳款款下了青帷油车。
二人今日是同来“漱玉轩”接攸宁放课的。
这漱玉轩,在济南府的仕宦圈里名头极响。
自新帝登基,开了女子科考的先例,虽未成定制,却也让天下有见识的人家都兴起了让女儿读书明理的风气。
这漱玉轩便是应运而生的佼佼者,专为济南乃至山东境内的官宦、世家大族的闺秀而设。
它并非寻常私塾,其山长乃是宫中荣退的一位正五品司籍女官,学问渊博,规矩严谨。
轩中不教授《女则》《女训》,反而开设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兼有琴棋书画、茶道香道等雅艺。
能入此地的女孩儿,家中非富即贵,更重清贵门风。
在此就读,学识才艺尚在其次,那人脉往来与“曾在宫中女官门下受教”的名头,才是各大家族更为看重的。
不多时,便见身着统一月白竹叶暗纹襦裙的少女们。
三三两两,言笑晏晏地步出那青砖黛瓦的院落。
阮兰眼尖,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家小女攸宁。
她唇角不由泛起温柔笑意,与阮芝一同迎了上去。
“娘亲!四姨!”攸宁瞧见她们,眉眼顿时弯成了月牙,提着书袋轻快地小跑过来,裙裾在晚风里绽开浅浅的涟漪。
阮兰自然地接过女儿的书袋,笑道:
“你大姨和三姨疼你,知你惦念泺水居的鱼,特意让厨下备了,此刻外送的食盒怕是已送到家了,正等你呢。”
攸宁闻言称好,却还是疑惑道:
“怎的不直接去店里了?那才更有滋味呢。”
一旁的阮芝伸出纤指,轻点她的额角,笑语嫣然:
“偏你是个小馋猫,算盘打得精。今儿原是不赶巧,沈家包了泺水居,据说是来了了不得的贵客呢。”
三人说说笑笑登上马车。
待车帘垂下,车轮将动未动之际,阮兰却鬼使神差地轻唤车夫:
“绕到泺水居门前那条路走吧。”
阮芝闻言,不由以团扇掩唇,调侃道:
“想什么呢,我的好二姐?难不成还指望是皇太后巡幸至济南府了不成?”
阮兰被她说得也笑了起来,眸光却望向车窗外渐浓的暮色:
“这谁又说得准呢?”
马车终究是调转了方向,缓缓驶向那座今日格外神秘的临水楼阁。
只是静悄悄,什么也看不出来。
“娘亲,我要买糖葫芦!”攸宁扒着车窗,一眼就瞧见了巷口那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
阮兰含笑应允,看着小女儿带着丫鬟雀跃而去。
攸宁正低头挑选,忽然有个五彩绣球滚到她绣鞋边。
“是我的。”一个穿着月华裙的小姑娘站在三步外,髻上珍珠点缀着,俏皮极了。
她接过绣球时露出两颗梨涡:“谢谢姐姐。”
攸宁被她的好模样吸引,递过一串糖葫芦:
“我叫攸宁,你叫什么?”
“我叫念念。”怀瀚接过糖葫芦,甜甜一笑报了个小名。
泺水居二楼的菱花窗后,安陵容正望着湖面出神,忽见小女儿在楼下正与陌生小姑娘说话。
那姑娘的侧影让她心头一跳,忙唤甄嬛:“姐姐你来看看,那孩子……”
两人相携下楼。
怀瀚见到母亲,举着糖葫芦说:“娘亲,这是攸宁姐姐!”
安陵容凝视着攸宁的眉眼,那上扬的眼尾,那含笑的唇形。
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年世兰。
她稳住心绪柔声问:“你可是阮家的小姐?”
攸宁惊喜地睁大眼睛:“您认得我娘亲?”
“认得。”
答话声从巷口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年世兰站在溶溶暮色里,石榴红裙裾被晚风轻轻拂动。
她的目光像是穿过漫长时光,最终落在安陵容身上,化作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好久不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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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还是如愿坐到了泺水居的窗边。
雅间里烛火通明,窗外大明湖的夜色被粼粼波光点亮。
孩子们这桌正热闹,攸宁心心念念的黄河鲤鱼刚上桌,糖醋汁还冒着热气。
元瞻细心地将鱼刺挑好,再夹给灵犀,灵犀已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连连称赞。
静姝和静和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对着窗外指指点点。
怀瀚举着筷子,眼巴巴地望着哥哥姐姐们分鱼,小嘴噘得老高。
“给你,小馋猫。”攸宁笑着将挑好刺的一块鱼肉放进她碗里。
隔壁包间更是另一番景象。
甄嬛执起青玉酒壶,缓缓斟了一轮酒。
当安陵容讲到宫中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时,阮芝手中的象牙筷“啪””地落在碟边,阮桂更是惊得以袖掩唇,姐妹俩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阮兰几乎要站起来:
“竟有这等事?”
甄嬛含笑打趣:
“瞧把姐姐们吓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说来倒像是戏文里的故事。”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愈发融洽。
安陵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阮兰身上,烛光下,她眉目依旧明艳。
言谈间那份天生的张扬并未被岁月磨去棱角,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洒脱的光彩。
安陵容心中微微一动,看她这般模样,便知她这些年与姐妹相伴,日子过得定然舒心顺意,未曾受过那磋磨之苦。
就在这时,阮兰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她放下手中的银箸,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她看向安陵容、甄嬛,最后目光落在沈眉庄身上,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诚恳道:
“从前……是我年少气盛,做了许多错事,尤其……对不住沈妹妹,也多有得罪安妹妹、甄妹妹之处。”
她话语微顿,似在回忆那些不甚光彩的过往,“那些旧怨,虽非一句抱歉所能抵消,但这份歉意,却是我欠了诸位多年的。”
言罢,她竟推开椅子,作势便要屈膝跪下。
她身旁的阮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也立刻起身,陪同姐姐一同行礼。
“使不得!”
沈眉庄已抢先一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阮兰的双臂,将她托起。
看着阮兰泛红的眼眶,沈眉庄温和道:
“快起来。”
她环视在场的安陵容与甄嬛,三人目光交汇间,自有不必言说的默契。
“如今,你已离了那方天地,我们亦有了各自的新生。旧日的恩怨,就让它随那宫墙里的风一道散了吧。今日能在此处同桌共饮,便是新的缘分,何必再执着于前尘?”
阮兰被她扶着起身,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又听得这一番通透豁达的言语,眼中强忍的泪意终于化作两行清泪。
阮芝也松了口气,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
“妹妹说的是。”
阮兰拭去泪痕,唇角绽开一个带着自嘲却又无比轻松的笑,“不瞒你们,我原是想着……若能一举得男,定要教他夺了这江山,好好报复一回。可是待攸宁出生,看着她的小脸,我又无比庆幸——庆幸她是个女儿。”
话音未落,窗外漆黑的湖面忽然亮起一点、两点……
转眼间,成百上千盏河灯随风而起,点点暖光在平静的湖面上铺开,汇成一条流动的星河,将整个夜色都映得温柔起来。
孩子们的欢呼声恰在此时从隔壁传来,清脆悦耳,夹杂着怀瀚稚嫩响亮的“好看好看”。
那纯粹的喜悦穿透隔扇,与室内历经沧桑后的和解融在一起,仿佛连过往所有的恩怨纠葛,都被这暖光与欢笑悄然涤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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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酒席终散。
孩子们如同归巢的雀儿,乌拉拉地登上了回沈府的马车,喧嚣声随着车辙声渐渐远去。
阮家四姐妹领着攸宁立在门前,含笑目送,直至车马消失在巷口转角,方才登上自家那辆青帷马车,不疾不徐地融入了济南府宁静的夜色里。
沈府内,灯火渐熄。
安陵容沐浴过后,卸去钗环,任由一头青丝如瀑般垂泻而下。
她走回内室,见讷亲已倚在床头,正就着床头的琉璃灯看她。
见她过来,他便自然地伸出手臂,她便偎了过去,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将头枕在他坚实的手臂上。
窗户半开着,初夏的夜风带着湖水的微润和草木的清气悄悄潜入,轻轻拂动着床帐的流苏。
一轮清亮的明月悬在天际,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进来。
“今夜的月亮倒是识趣。”
讷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温柔笑意。
他揽住她的肩头,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她一缕散落的发丝。
安陵容没有答话,只是在他臂弯里又贴近了几分,脸颊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稳定热度和有力的心跳。
虽去年才办了喜事,此刻相拥,却已生出些难舍难分的家人之感,竟很踏实。
她微微仰起脸,月光恰好勾勒出她柔美的侧颜和纤长的颈项。
讷亲低下头,便能看见她眼中映着的月华,清澈明亮。
出了那四方宫墙,眼前的陵容,眉眼舒展,是他从未见过的灵动与清澈。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俯身,一个轻如羽翼的吻,珍重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安陵容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娇软:
“有你在身边,看着这样的月亮,便觉得都值得了。”
讷亲将她更紧地拥住,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沉声道:
“往后,日日皆是如此。”
此言一出,满室生春,连月光都仿佛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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