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拖拉机再次颠簸在返回第七农场的土路上,挂斗里除了拉回的化肥,依旧坐着廖奎和谢薇。与来时不同,他们怀中抱着新买的书籍和布料,挎包里装着县城才有的零碎物品,但更沉重的,是脑海中梳理出的、关于未来的千头万绪。
尘土飞扬,引擎轰鸣。两人并肩靠在干草堆上,目光望着道路两旁飞速倒退的、略显萧索的秋日原野,看似在休息,精神链接中却在无声而高效地交流着,复盘此行的所有收获。
【两条路。】廖奎的意念沉静如水,【官方的‘烈属补录’,缝隙太窄,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尤其是‘烈属’这个背景和足够分量的证明人,我们几乎无法凭空创造。黑市的‘旧底子翻新’,老金指出了关键——找到合适的‘旧底子’,但这需要运气,更需要能打通关节的‘通天手段’,风险和代价都超出了我们目前的承受范围。】
【嗯,】谢薇的回应带着清晰的认知,【无论哪一条,都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触碰的。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目标,可能需要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它需要我们积累更多的资源,建立更广的人脉,等待更合适的时机。】她顿了顿,意念中流露出一丝审慎的希望,【不过,那份‘廖芳华’的资料,是目前最具体、也似乎最有可能操作的一个起点。同姓这一点,给了我们未来编织关系一个很好的支点。】
【是的,】廖奎认同,【这是一个宝贵的‘种子’,但培育它需要合适的土壤和时机。现在将它拿出来,无异于幼苗暴露在狂风暴雨中,瞬间就会夭折。】
他们都非常清醒。为母亲萧雅姿创造一个全新、合法身份的目标,如同远在北极星方向的漫长征途,虽然因为这次县城之行而看到了路径的模糊轮廓,但距离真正抵达,还隔着千山万水,充满了未知的险阻。这将是贯穿他们整个北大荒岁月,甚至可能需要更长时间去筹谋和实现的终极目标。急不得,也急不来。
【那么,当前的重心,必须调整。】廖奎的意念转向更迫切的现实,【长远目标明确,但短期生存和根基的稳固,才是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关键。】
【父亲那边,】谢薇立刻接上,【接济不能断,但要更加小心。军人连队入驻后,西头的监控明显加强。我们需要寻找更安全、更隐蔽的传递方式。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是我们必须优先保障的底线。】
【李香兰这条线,】廖奎补充,【虽然暂时因军方戒严而冻结,但不能放弃。她是目前唯一已知的、能定期接触西头内部的渠道。维持好与她的关系,不急不躁,或许在未来,当军方管控稍有松懈,或者出现其他变故时,她能成为我们了解内部情况、甚至传递关键信息的一个窗口。这需要耐心经营。】
【还有我们自身,】谢薇的意念带着坚韧,【在农场里,要继续扮演好‘需要改造但有技术、守规矩’的年轻职工角色。周子强的嫉恨是个隐患,需要提防。张振山的信任是我们的护身符,要维护好。积累功劳,站稳脚跟,才能拥有更多的行动自由和话语权。】
目标虽远,方向已明。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因母亲身份问题而感到无处着力的焦虑。尽管前路漫漫,但至少,他们知道了该朝哪个方向努力,知道了哪些是当前必须专注的事情。
拖拉机颠簸着,驶向那片他们必须继续扎根、挣扎求存,同时也暗中积蓄力量的荒原。廖奎和谢薇靠在干草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假寐。
但他们的内心,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明确了终极猎物的踪迹后,开始沉下心来,耐心地布置陷阱,加固营地,磨砺武器,为一场可能持续数年、甚至更久的漫长狩猎,做着最扎实的准备。
拖拉机在农场家属区边缘停下,廖奎和谢薇提着大包小包,踩着夕阳的余晖走向那排破旧的土坯房。连日的奔波与精神紧绷,让重返这片熟悉又压抑的土地时,竟也生出几分短暂的松弛。
然而,这份松弛在走近自家门口时,被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打破了。
高飞,那个总是沉默如石、行踪莫测的邻居,此刻竟没有像往常一样紧闭门户,而是静静地站在他家那扇同样破旧的木门外,身体微微倚着门框,目光平静地望向来路,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廖奎和谢薇走近,他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没有寒暄,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待两人走到近前,他才直起身,向前迈了一小步,将一个用旧报纸包裹得四四方方、还隐隐透着些许油渍的东西递了过来。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县上,‘老马家’的,驴肉火烧。顺路。”
廖奎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高飞主动搭话已是罕见,竟还带了东西?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旧报纸包裹,鼻尖似乎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面食焦香和肉味的独特气息。“老马家”是嫩江县一家颇有年头的老字号,虽不算豪华,但其驴肉火烧在周边地区小有名气,尤其是在这物资匮乏的北大荒,算得上是难得的“硬通货”吃食。
瞬间的怔忡后,廖奎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受宠若惊的真诚笑容,双手接过那尚存一丝温热的包裹,语气郑重:“高大哥,这……太破费了,谢谢您!”
他没有虚伪地推辞,也没有过分热络地追问,只是坦然接受并诚恳道谢。这份应对,既符合邻里间接受小礼物的常情,也保持了对高飞这种性格之人的尊重。
高飞对廖奎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这声谢。他深邃的目光在廖奎和谢薇脸上极快地掠过,像是最后一次确认了什么,随即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转身,推开自家屋门,身影消失在门后,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互动从未发生。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廖奎和谢薇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两人拿着那份意外的“赠礼”回到自家土坯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在系统空间【幸福小屋】的绝对安全环境下,两人看着桌上那包驴肉火烧,神色都带着思索。
“他特意等在门口……”谢薇轻声分析,眉头微蹙,“这说明他知道我们今天从县里回来。‘顺路’只是托词,他是有意为之。”
“嗯,”廖奎点头,眼神锐利,“这份礼物,不简单。第一,是认可。我们刚刚立功受奖,行事还算稳妥,没有因为嘉奖而忘形,或许在他看来,算是‘通过了’某种初步的观察。第二,是试探。他用这种方式,含蓄地表明他注意到了我们的行踪,也在观察我们对这种‘示好’的反应。第三……”
他顿了顿,看向谢薇:“这或许是一种极其有限的、不轻易示人的友善。在他那种身份和经历的人看来,这种不涉及核心利益、却又带着些许人情味的实物赠予,是建立一种非正式、低风险联系的试探性方式。”
谢薇接话道:“他就像一头独行的狼,在用自己的一套隐秘规则衡量着周围的一切。他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与我们产生交集,绝不仅仅是邻里和睦那么简单。他的背后,必然有着我们尚未知晓的故事和考量。”
这份来自高飞的赠礼,价值不在于驴肉火烧本身,而在于其背后传递的复杂信号。它标志着与这位神秘邻居的关系,取得了一次突破性的、却又如履薄冰般的进展。一条新的、或许潜藏着重要价值的人际脉络,在北大荒沉寂的黄昏中,被悄然触动。未来这条线将通向何方,无人知晓,但至少,门已经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八月的阳光,依旧带着盛夏的余威,炙烤着畜牧科的院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饲料和牲畜特有的混杂气味。廖奎正穿着胶皮围裙,戴着口罩,用力挥动着扫帚,将调配好的石灰水均匀泼洒在猪号外围的地面上,进行着定期的防疫消毒。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浸湿了鬓角。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往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廖奎抬起头,透过蒸腾的水汽,看到张振山正陪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丝不苟的绿军装,正是雷连长。
廖奎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站直了身体,摘下口罩,脸上露出适当的恭敬神色:“张科长,雷连长。”
张振山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雷连长则目光扫过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猪号外围,又看了看廖奎身上沾着的石灰水点和汗水,脸上露出一丝算是温和的表情:“廖奎同志,还在忙?”
“报告连长,定期消毒,防止疫病。”廖奎回答得简洁明了。
“嗯,好。”雷连长颔首,语气带着赞许,“张科长多次跟我提起,你是畜牧科的技术骨干,干活踏实,技术也好。这次能及时发现敌情,更说明你觉悟高,警惕性强,是棵好苗子。”
这番公开的表扬,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附近几个也在干活的职工听得清清楚楚。廖奎能感觉到几道羡慕或探究的目光投射过来。
“都是组织教育得好,科长领导有方。”廖奎微微低头,语气谦逊,将功劳归于集体,这是最稳妥的回应。
雷连长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向前走了两步,看似随意地靠在旁边一个闲置的石槽上,目光却如同精准的测量仪,落在廖奎脸上,语气也变得如同拉家常般随和:“听说前两天,你和谢薇同志去嫩江县了?”
来了。廖奎心中凛然,精神瞬间高度集中,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刚才的谦逊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因为领导关心而流露的感激。
“是,连长。场里给了奖励,就想着去县里买几本专业的兽医书,再添置点家里的日用东西。”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完全复述了向张振山请假的理由。
“哦,”雷连长点点头,像是很感兴趣地问道,“感觉县里怎么样?比咱们农场这边,要热闹不少吧?”
廖奎斟酌着用词,语气带着一个年轻职工初见“世面”的朴实感受:“是热闹些,街上有百货商店、饭店,人也多。东西确实比咱们农场小卖部种类多点儿,看到了味精,还买了点水果糖。”
他顿了顿,仿佛回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不过,镇上管理也挺严的,派出所门口一直有人,墙上标语也多。”这句话,既点出了县城的“繁华”,也强调了其同样严格的管控,表明自己注意到了政治氛围,绝非只沉溺于物质。
雷连长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忽然又问:“县上人来人往的,三教九流都有,感觉治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扎眼或者不对劲的人?”
这个问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廖奎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关键。他脸上露出回忆和些许困惑的神情,摇了摇头:“治安……看着还行吧,没见到啥乱子。就是人多,有点杂。我和小薇买了东西就赶紧去找回来的车了,没多逛,也没注意有啥特别的人。”
他的回答紧扣“采购”和“匆忙返回”的核心,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目的明确、不节外生枝的普通职工,完美避开了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描述。
雷连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内心。廖奎坦然迎接着他的审视,眼神清澈,没有任何闪躲。
终于,雷连长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走上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廖奎的肩膀,力道沉稳。
“好,很好。”他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赞许,但其中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意味,“好好干!农场建设,边疆稳固,就需要你们这样稳得住、靠得住的年轻人扎下根来,搞好生产!”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廖奎,又似乎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远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长辈关怀,却又不容置疑的告诫:
“外面的事情,复杂。少沾为妙,把心思都放在正道上。”
说完,他对张振山点了点头,便转身,迈着军人的标准步伐离开了畜牧科。
廖奎站在原地,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沉甸甸的拍击感。他望着雷连长远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
这次的谈话,看似是表扬和关怀,实则是一场无形的审视。雷连长在确认他们县城之行的纯粹性,也在无声地划下一条界限。立功受奖,并不意味着获得了完全的信任和自由,恰恰相反,他们可能因此被置于更严密的视线之下。
任何超出“本分”的举动,任何对“外面”过度的好奇,都可能被解读为不安分的信号,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重新拿起扫帚,继续泼洒石灰水。动作依旧稳健,但内心的警惕,已提升到了最高级别。在这片荒原上,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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