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周明轩与陈望两人凝重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陈望小心地将那本边角严重磨损、纸张泛黄的私账放在周明轩面前的桌案上，动作轻缓，。他伸出食指戳在账本上反复出现的“德裕丰”商号记录上。“大人，证据链就在这里。吴之道通过其妻弟控制的‘隆昌号’清洗赃款，几经周转，最终的资金流向都指向这家‘德裕丰’。您看这里，还有这里，”他的指尖划过几行密密麻麻的数字，“时间、金额，与他在通惠县任上批复的那几笔用途模糊、数额巨大的‘河工加固款’、‘漕运协理银’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周明轩没有立刻回应，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拿起那本承载着无数秘密的账本。他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名字，偶尔会在某个关键处停留片刻，眼神锐利如鹰隼。良久，他才抬起眼，看向肃立一旁的陈望，声音低沉：“这个‘德裕丰’，它的根底，影卫那边查清楚了多少？”
陈望向前微倾身体，语速平稳却清晰：“回大人，影卫正在全力深挖。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家商号极不简单。它明面上做的是南绸北皮、药材茶叶的买卖，招牌挂得响亮，生意遍布数省。但实际股本构成盘根错节，水非常深。初步梳理，其背后隐隐有齐王府长史的影子，有安远侯旧部参股，甚至……还可能牵扯到几位部堂高官的远房亲眷。其资金往来异常频繁，账目做得比‘隆昌号’不知隐秘多少倍，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想要抓住其确凿的把柄，难度极大。”
周明轩将账本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安远侯这棵大树一倒，树下的猢狲自然慌了神，急着抹平旧账，切割关联。越是慌乱，动作就越多，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多。”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伸手推开一条缝隙，让寒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了他花白的鬓角。他望着窗外那片的夜色，仿佛要看清隐藏在其下的所有魑魅魍魉。“吴之道这个人，现在还不能动。他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饵，我们一动他，后面那些真正的大鱼立刻就会受惊，会毫不犹豫地断尾求生，缩回更深更暗的洞穴里，再想引他们出来，就难了。”
陈望深深点头，对此心领神会：“属下明白其中的利害。已经吩咐下去，让影卫加派最精干的人手，分成三班，日夜不停，盯死‘德裕丰’名下所有已知的明暗账户、货栈、码头以及所有管事级别以上人员的动向，记录其一切异常接触。吴之道府邸周围，以及县衙内外，也都布下了我们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光是盯着，还远远不够。”周明轩转过身，烛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间跳跃，映得他那双眼睛愈发深邃锐利，“‘德裕丰’能在京城这块地界屹立这么多年，生意还越做越大，其背后定然不止是商业网络，必然有一张巨大的、盘踞在官场上的保护伞在为其遮风挡雨。要查，就要查它的根本。去查它近十年来，所有经手的皇差、宫用采买项目，看看是哪些官员，在哪些环节，为其背书，为其大开方便之门，甚至不惜修改规则！还有，它大规模货物运输，主要走漕运还是陆路？途经的各个关卡，缴纳的税银数目与货物价值是否匹配？有没有利用官凭特权逃避查验、偷漏税银的情况？这些关节，往往就是突破口，要给我一寸一寸地挖，一点一点地撬开！”
“是！大人指示明确，属下回去就调整方向，集中力量彻查这几条线。”陈望拱手领命，思路也随之清晰。
“等等。”周明轩叫住正欲转身的陈望，语气加重了几分，“你要时刻记住，眼下陛下和朝廷的目光，大部分都聚焦在西北战事上。赵昆将军在风蚀隘打得艰苦，朝廷上下都在为此忧心。我们这边的事情，动作必须要快，要抢在对手彻底清除痕迹之前抓住要害；但同时，步子也必须要稳，绝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贸然行事。扳倒一个安远侯，已经在朝堂和勋贵圈子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等着抓我们的错处。如果接下来再动……牵扯到的人地位可能更高，根基可能更深，那我们必须确保，手里握着的，是铁一样的事实，是能经得起任何推敲、任何反扑的铁案！要办，就必须办成铁案，不容任何翻覆的可能！你明白吗？”
周明轩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陈望肩上。
陈望感到肩头一沉，他挺直了脊梁，迎接着那道目光，郑重回应：“大人的教诲，属下谨记于心，绝不敢忘！”
陈望退出值房，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都察院长廊里穿堂而过的冷风让他因熬夜而有些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份自己亲手誊录的关键账目摘要，薄薄的纸张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知道，与吴之道这种摆在明处的对手周旋只是开始，接下来的较量，将更加考验耐心、细致以及抽丝剥茧的能力。吴之道是对方抛出来，或者说是无法完全掩盖住的饵，而他要做的，就是顺着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由资金和利益编织而成的线，找到深藏在浑水之下，可能庞大到令人心惊的巨物。
他没有丝毫耽搁，快步走向位于都察院后院的档案库。那里存放着堆积如山的旧年卷宗，关于漕运、税关、各部采买、工程营造的记录浩如烟海，尘封着无数被时光掩盖的秘密。他需要点燃更多的灯烛，调动更多的人手，从那泛黄的纸页和模糊的墨迹中，找出所有可能与“德裕丰”相关的蛛丝马迹——一份异常的批文，一个重复出现的经手人名字，一笔不合常理的款项往来……然后将这些零碎的线索，像拼凑一幅巨大的舆图般，一点点串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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