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脚步声在离门三尺处顿住,接着是两下轻叩。
苏芽攥着产钳的指节松了松——产钳刃口还凝着半干的血,是方才给产妇缝合时蹭上的。
她侧耳听了听,门外传来个女人带着哭腔的低语
“稳婆大人,我家媳妇七个月了……”
门闩拉开的瞬间,寒气裹着雪粒灌进来。
苏芽看见个裹着破棉被的妇人,怀里还护着个更小的身影,两人睫毛上都结着白霜。
“先烤火。”
她侧身让开,目光扫过妇人隆起的肚子——胎位正,能熬到生产,但手背已经起了冻疮
“小满,带 她们去西角,把最后半块兽皮垫上。”
这是第三日。
自那日剖宫救婴的啼哭穿透雪幕,破庙外的叩门声便没断过。
有捧着刚会走的娃娃来的,有扶着断腿老父来的,还有个瞎眼婆婆攥着半块锅巴,说
“稳婆救过我闺女”。
苏芽让陈稳婆守在门口,专挑老弱妇孺和孕妇放进来——青壮男人她不敢收,前日有个五大三粗的
汉子想挤进来,被她用产钳抵住喉咙
“我这炭只够暖二十人,你若能去外头寻来十车木柴,我给你留位置。”汉子红着眼走了,再没出现。
此刻她蹲在石桌前,用炭块在墙上划道道。
陈稳婆凑过来,眯眼数
“二十三、二十四……这才第三批?”
“连昨夜生的女娃,二十七口。”
苏芽的炭块重重一顿
“炭还剩半车,按现在烧法,顶多五日。粮更麻烦——昨日分的最后半袋米,熬的稀粥能照见人影。”
“那咋办?”
小满搓着冻红的手从外头进来,肩上落着木屑
“我带人拆了东边那间破房,梁木够烧三日。”
苏芽抬头
“拆得好。明日去南边,把塌了半边的祠堂也拆了——砖缝里塞的稻草能引火,房梁都是老松木,耐烧。”
她又指了指墙角瓦罐
“你去把产妇的尿收集起来,和草灰搅成膏子,每人发两勺,抹手抹脚防冻疮。”
小满张了张嘴
“尿?”
“嫌臭?”
苏芽扯下沾血的围裙擦手
“上个月张婶的孙子冻掉半根脚趾,你忘了?这膏子能拔寒气,比烧艾条管用。”
她转身从破木箱里翻出个布包,倒出些红褐色粉末
“这是血竭散,家传的方子,止血生肌。”
说着抓起旁边断指汉子的手——他的食指齐根冻掉,伤口结着黑痂
“用酒冲开敷上,三日能结痂。”
汉子疼得抽气,却咬着牙没喊。
等苏芽替他裹好布,他突然对着她跪下来
“芽堂的稳婆,我赵二记你一辈子。”
“芽堂”这称呼是从昨日开始的。
先是几个妇人私下里说,后来断腿的老木匠也跟着念,说“芽”是破土的苗,“堂”是遮风的屋。
苏芽没应,只在墙上新划了道——这是规矩的第一道
“凡入芽堂者,日担水三桶,夜守火半更,偷粮者逐,伤医者死。”
夜巡是在丑时三刻。
苏芽裹着件旧皮袄,手里提个陶灯,灯芯是用棉花籽浸了兽油做的,昏黄的光在雪地上拖出长影。
她绕过缩成一团的老人们,踢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只锦缎袖子,袖口金线绣着缠枝莲,早被雪水浸得发硬。
灯凑近些,露出张青白的脸。
男人闭着眼,喉结动了动,像条离水的鱼。
苏芽用脚尖戳了戳他腕子——镣痕深可见骨,腕骨上还带着半截锈铁链。
“醒了。”
她蹲下来,产钳抵住他下巴
“哪来的?”
男人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时,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灯花
“燕……迟。”
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陈稳婆不知何时跟过来,举着个铜盆就要砸
“肯定是逃犯!前日东头张屠户家被抢,说不定就是他——”
“闭嘴。”
苏芽打断她,捏住燕迟的手。
指节修长如竹,掌心却软得没茧,指甲缝里倒嵌着黑渍,像是磨墨时蹭的。
“会写字?”她问。
燕迟点头。
“会算账?”
又点头。
苏芽把产钳收进怀里
“留下。”
陈稳婆急了
“芽子!他连饭都吃不起,能做什么?”
“记名册,算粮账,写规条。”
苏芽拍了拍墙上的炭痕
“我们二十七口,总不能靠我记脑子。”
她蹲得腿麻,扶着墙站起来
“明日开始,你睡柴房。偷东西,剁手;说胡话,赶出去。”
燕迟笑了,笑得咳嗽起来
“好。”
当夜,柴房的灯就没灭。
苏芽巡完最后一圈时,见他趴在块破木板上,用炭灰当墨,写得飞快。
凑近看,三张纸分别写着“人口册”“物资簿”“轮值表”,字是小楷,笔锋却稳得像刻的。
陈稳婆扒着门框看,嘀咕
“倒真像那么回事……”
刘三是在第七日来的。
那日苏芽带小满去北边破庙搜粮,只留燕迟守着芽堂。
她正翻着佛龛下的暗格——里头竟有半袋发霉的麦麸,刚要喊小满来装,就见他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刘三 带人砸前门,地底下……地底下在动!”
苏芽脑子“嗡”的一声——刘三那伙人,她早防着。
前日有个要饭的小孩说,刘三在西头破窑里聚了二十多号人,骂她
“占着炭坑不让人活”。
她攥紧麦麸袋
“回芽堂!”
等她赶到时,地道口已经被刨开半尺。
燕迟站在洞口边,手里还攥着块写了字的木板。
“天罚将至。”
苏芽扫了眼那四个字,突然笑了——好个燕迟,知道用迷信吓唬人。
她把麦麸袋扔给小满
“烧锅!把骨汤和艾草汁都煮滚了。”
滚汤顺着地道口灌下去的瞬间,底下传来杀猪般的惨叫。
苏芽抄起产钳,对缩在墙根的几个芽堂青壮喊
“跟我伏在后头!”
等刘三的手下捂着烫伤的手往外跑时,她一钳子锁住带头那个的脖子
“说,刘三在哪?”
那小子疼得直抽抽
“在……在前头!”
苏芽手一紧,产钳刃口陷进皮肉
“我数到三——”
“在!在东边草垛后头!”
她松开手,反手折断他小拇指。
脆响惊得雪粒子簌簌落,那小子晕过去前,听见苏芽的声音像块冰
“下次,是脖子。”
刘三果然在草垛后。
他攥着把朴刀,刀尖指着芽堂的方向,可等苏芽抱着婴儿站到高处时,他突然僵住了——婴儿手里攥着块玉佩,羊 脂玉的,雕着并蒂莲,正是他去年抢了城南李秀才家闺女的定亲信物。
“刘老大。”
苏芽把婴儿往怀里拢了拢
“李秀才托梦给我,说这玉该物归原主。”
刘三的刀“当啷”落地,他倒退两步,撞得草垛簌簌掉雪
“走!都走!”
雪夜重归寂静时,燕迟举着灯过来。
灯影里,他的脸比雪还白,可手里的笔还攥得紧紧的。
“记下来。”
苏芽哈出白气
“从今日起,我们不是在活命,是在立规。”
燕迟点头,在“轮值表”最后添了行字。
远处传来狼嚎,苏芽裹紧婴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腥气——这气儿里混着股焦糊味,是炭盆快烧尽了。
她抬头看天,雪停了,可云压得低低的,像块铅。
后半夜,阿枝开始说胡话。
苏芽摸她额头,烫得能烙饼。
炭盆里只剩几点火星,她把最后半块兽皮盖在阿枝身上,转身去翻药箱——血竭散还剩小半袋,可退烧的药材早用 光了。
窗外又开始飘雪,细得像盐粒。
苏芽望着墙上的“人口册”,第二十七个名字是阿枝,旁边写着“孕五月”。
她摸了摸产钳,刃口已经钝了,得磨磨。
明天,该去更远的地方搜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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