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苏芽睫毛上,化出冰凉的水痕。
她望着西北方山影,那里的争执声虽模糊,却像根细针挑着神经——自打谷里立了声契碑,从前要闹到动刀的事,如今都肯到讲古台说话了。
这是好事,可好事里藏着新麻烦:当人人都要发声,该怎么分出真假轻重?
\"阿芽。\"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他裹着她去年用兽皮拼的披风,手里还攥着半卷没写完的《共政补录》,
\"西岭的牛二和东田的马三,为雪道争了整宿。我提了蒙目听讼,铁娘子和百音婆都应了。\"
苏芽转身,见他眼下青黑得像涂了墨,想起前晚在医棚外,他攥着空白封皮说
\"该写的,谷里人正自己填\"。
如今看来,填的人里倒有一半要他熬夜磨墨。
她没接话,只伸手替他理了理披风毛边:
\"几时开?\"
\"辰时三刻。\"
燕迟摸出块烤薯塞给她,是揣在怀里捂热的
\"你昨夜才退热,先垫垫。\"
苏芽咬了口薯皮,甜香混着雪气漫开。
她望着讲古台方向,那里已支起蒙眼用的青布帐,铁娘子正用麻绳捆紧桩子,手腕上的铜铃铛叮铃作响——那是她从前走商队时防狼用的,如今成了\"听讼开始\"的信号。
辰时三刻,铜铃响了九下。
牛二掀帘进来时,雪地靴踩得青布帐簌簌抖。
他是猎户里嗓门最亮的,吼起来能惊飞林子里的雪雀
\"马三那老小子非说雪道是他家的!我每日寅时进山,走了十年的道儿,凭啥给他让?\"
青布后传来评议团的私语。
苏芽坐在角落,看燕迟给百音婆递了盏姜茶——百音婆耳力最尖,负责用炭笔在兽皮上记声纹。
她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示意继续。
马三进来时,帐子晃得更厉害。
他的声音发颤,像风刮过破窗
\"我...我媳妇快生了。
医棚的安胎药在东头,走雪道能省半柱香。
前日我滑了两跤,药罐子碎了...今日再晚,怕是要出人命。\"
评议团的动静大了。
苏芽看见最前排的张屠户搓了搓手
\"牛二说得在理,雪道本就是猎户踩出来的。\"
李婶子跟着点头
\"马三这声儿软趴趴的,保不准是装的。\"
帐外突然响起三连顿鼓。
石耳少年不知何时站在青布旁,鼓槌上还沾着晨露。
他敲的是律鼓里\"慎\"的节奏,一下比一下重
\"重播农夫的声录。\"
百音婆愣了愣,从陶瓮里倒出浸了声纹的兽皮。
当马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苏芽听见了——在颤抖的尾音里,混着冰面碎裂的\"咔嚓\",还有极轻的、像小猫挠门的呜咽。
\"那是我媳妇疼得咬被角。\"
马三突然跪了,膝盖砸在雪地上
\"我背着药篓跑,她在屋里喊'慢些',可我不敢慢...不敢。\"
帐子里静得能听见雪落。
百音婆用炭笔圈出声纹里的褶皱
\"他说话时,脚还在动。\"铁娘子的铜铃突然响得很急,她扯下蒙眼布,眼眶通红
\"我当协理人这些年,总看衣裳看刀疤,倒不如闭着眼听得真!\"
最终裁决是猎道共享,猎户让出晨时通行权。
牛二走的时候,把腰间的兽牙坠子摘下来塞给马三
\"明儿起,寅时到卯时的道儿归你。我...我昨儿夜里光想着自己的套子,没听见你媳妇的声儿。\"
日头过了竿子,苏芽往谷中小学去。
石耳少年的律鼓课正上到兴头,十多个聋童围在陶瓮边,小手按在瓮壁上。
少年敲了段\"眠\"的节奏,瓮身震得谷糠簌簌跳。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直起身子,手指在胸前快速比划——那是新学的手语
\"像妈妈拍我背。\"
百音婆的眼泪砸在陶瓮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苏首领,咱建个无声学堂吧。用鼓、用炭画、用手,教这些娃说话。\"
苏芽蹲下来,握住小丫头的手。
她的掌心还留着陶瓮的余震,像极了当初在医棚里,小娃喝药后慢慢平稳的心跳:
\"建。纸娘那儿有《共政录》,首章译成手敲的节奏,明儿就教。\"
暮色漫上山头时,燕迟抱着个粗布本子来找她。
本子封皮是谷里最常见的灰陶色,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心累册\"。
他翻到中间一页,声音发闷:
\"脉姑说,这是百姓自己记的。失眠的、做噩梦的、三天没说过话的...上榜的,邻里轮着照应,免劳役三日。\"
苏芽凑近看,见最后一页赫然写着\"燕迟\",备注是:
\"连写七夜调度文,未眠。\"
她抬头,见燕迟耳尖通红,像被雪埋了半宿的山茶花
\"他们...怎么知道?\"
\"石耳少年说你敲鼓时总揉眉心。\"
苏芽笑了,抽走他怀里的本子
\"往后这册子归你管。要记谁,先记记自己。\"
夜更深时,声录档的陶瓮突然响了。
百音婆举着松明子冲进来,头发乱得像鸟窝
\"苏首领!瓮里有段新声,没录过的!\"
陶瓮里传出细细的童声,像春芽顶破冻土
\"我不怕黑,因为我知道有人在听。\"
苏芽捏着陶瓮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白日里在讲古台,那个蹲在声契碑下刻\"听\"字的小娃——大概是他,趁百音婆不注意,偷偷把声音浸进了兽皮。
\"是我...我偷偷录的。\"
第五日清晨,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娃攥着块炭,从声录档后面钻出来
\"我想让山外面的人知道,我们这里,还有人敢说不怕。\"
苏芽蹲下来,替她擦掉脸上的炭灰。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女娃眼睛里,亮得像星子。
她转头对百音婆说
\"收进《千声录·新篇》,题注写:'文明重启之始,不在建城,而在一童敢言。'\"
雪停了。
苏芽站在医棚屋顶,望着远处的雪山。
山尖的雪开始松动,顺着岩缝往下淌,滴在石缝里,发出\"叮咚\"的响——是春汛要来了。
她摸了摸声契碑上的陶片,\"听\"字的笔画被雪水冲得更清晰了。
燕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手里捧着新的《共政补录》。
他指着远处正在修栅栏的百姓,声音里带着笑
\"他们说,等春汛来了,要自己商量着修堤坝。\"
苏芽望着山下泛着水光的河,想起白日里小女娃说的\"不怕\"。
她拍了拍燕迟的肩,声音轻得像雪落
\"该他们说话了。\"
山风卷着融雪的湿气吹来,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敲碗声。
那声音汇在一起,像春潮漫过冻土,漫过声契碑上的刻痕,漫进每个人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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