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东市一条相对冷清的街角停下。
程妍掀开车帘，目光落在那个挂着“凝香斋”牌匾的铺面上。
牌匾的漆色已然斑驳，与周围光鲜亮丽的店铺相比，显得格外寒酸。
铺面不大，位置也偏，缩在两栋气派楼宇的夹角里，很不起眼。
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脂粉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光线昏暗，仅靠一扇小窗采光，货架上摆着的那些胭脂水粉，无论是瓷盒的样式还是颜色的搭配，都透着一股过时的土气，上面甚至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薄灰。
只有一个穿着半旧布衣的小伙计，正无精打采地靠在柜台后面，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听到门响，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瞥见程妍主仆衣着尚可，却也连起身招呼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他的瞌睡。
果然是门可罗雀，悬在亏本的边缘。
程妍心下冷笑，果然如此。
若是赚钱的、有潜力的铺子，程老夫人和柳氏怎会如此“大方”地塞给她做陪嫁？
不过是甩掉两个包袱，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接着，她们又辗转去了位于西市的那间糕点铺子“甜馨斋”。
与东市那种井然有序、弥漫着奢华香风的氛围截然不同，西市更显嘈杂、拥挤，充满了原始的活力与混乱。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廉价食物、牲畜粪便和汗液混合的、略显刺鼻的气味，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甜馨斋”的铺面比“凝香斋”更小，更破旧，门脸低矮。
柜台里稀疏地摆着几样糕点，色泽暗淡，形状也不甚规整，看起来干巴巴的，毫无食欲，与周围那些卖廉价杂粮、蔫吧蔬菜、粗糙土布的摊位格格不入。
在这种环境下，一家卖着相对昂贵精致糕点的铺子，生意能好才怪。
程妍甚至看到不远处，有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童，眼巴巴地看着柜台里那些对他们而言如同天上明月般的糕点，咽着口水，随即又被身边同样憔悴的大人匆匆拉走，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那一幕，让程妍的心微微揪紧，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间铺子定位的尴尬。
虽然两间铺子的现状堪忧，如同两个沉重的包袱，但程妍审视一圈后，并未气馁，反而激起了斗志。
她仔细查看了铺子的位置、大小、内部结构和周边环境，脑海里那些模糊的计划渐渐有了雏形。
东市的铺子，虽然位置偏，但毕竟处在富人区，可以尝试转型做高端、独特的产品，针对特定客户群。
西市的铺子……或许可以彻底换个思路，放弃不切实际的“精致糕点”，做更接地气、更实惠、符合周边消费水平的生意。
回到护国公府那安静却略显压抑的后院，程妍立刻开始了行动。
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她让青绿去把府里各种需要清洗的物件，从厨房油腻的抹布到小丫鬟们换下来的脏衣角，都悄悄找了些来。
她仔细研究了这个时代的清洁用品，发现富人家多用各种名贵药材、香料精细混合制成的“澡豆”，去污尚可，但价格不菲，制作复杂，且用一次就消耗大半。
而普通百姓则多用廉价的皂角捣碎泡水，甚至直接使用效果不佳、刺激皮肤的草木灰水。
程妍决定从最基础的“胰子”入手改良，这也就是古法肥皂的雏形。
她凭着末世前偶尔看过的小视频留下的模糊记忆，以及一些生活常识，开始指挥着忠心却满心疑惑的青黛和青绿，偷偷摸摸地弄来了猪胰脏、豆粉、碱块和一些常见的、价格低廉的香料。
主仆三人在后院一个僻静的、堆放杂物的角落，像做贼一样忙活了好几天。
她们避开了府中大部分人的耳目，经历了几次失败的、产出如同“黑炭块”般既难看又难闻的试验品后，靠着程妍不断调整配比和工艺，终于成功做出了一小碗颜色微黄、质地相对细腻、带着淡淡皂角和廉价香料混合气味的“猪胰子”样品。
样品是做出来了，证明思路可行，但现实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如同冷水浇头——制作所需的猪胰脏、猪油、碱、香料等原料，她都没有稳定且能保证大量供应的渠道。
更重要的是，她缺乏绝对可靠、能守住秘密的人手来扩大生产，进行后续的运作。
于是，在那一小碗猪胰子样品勉强成型、散发着淡淡皂香的当天傍晚，程妍用干净油纸小心翼翼地包好一小块“成果”，揣进袖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一场重要的谈判，再次踏入了谢瞻所居住的、总是弥漫着药味和冷清气息的房间。
谢瞻正半靠在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引枕。
他手中拿着一块细软的棉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一张造型古朴、线条流畅有力、但明显已有些年头的硬弓。
他的动作很轻，指腹极其珍惜地拂过弓身的每一处温润的弧度、每一道细微的磨损痕迹，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仿佛在透过这张弓，触摸一段早已逝去的、滚烫的岁月，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夕阳血红色的余晖顽强地透过窗棂，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看似温暖的光边，却丝毫化不开他眉宇间凝聚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沉郁与死寂。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甚至有些机械的擦拭动作，但程妍就是从他那紧绷如石的侧影、低垂掩去所有情绪的眼睫，以及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上，清晰地感受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在平静表象之下、几欲喷薄而出的、对自己处境的滔天愤怒与不甘。
在这一刻，程妍突然无比真切地、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般理解了，什么叫做“少年将军的陨落”。
他曾经是那样骄傲而热烈、如同正午太阳般的存在啊！
是那种不需要任何多余动作，只需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目光如炬，就能让敌人胆寒、让同袍全心信赖、让无数人追随的存在。
他本该在广阔无垠的沙场上纵马驰骋，挽强弓，射天狼，享受属于他的荣耀、热血与敬仰，书写他的传奇。可现在呢？
他的腰部以下毫无知觉，连维持一个简单的坐姿，都需要将上半身与轮椅靠背用布带紧紧绑缚，才能不至于无力地倾倒滑落。
就连上下床榻这样对常人而言简单至极的事情，都需要完全依赖小厮青竹的抱扶。
程妍不敢细想，他每天清醒的每一个时刻，要面对多少次这样无力与不堪的瞬间？
每一次被像易碎品一样抱起，每一次被如同束缚般绑缚在轮椅上，都是对他那颗骄傲灵魂的凌迟与酷刑。
他的内心，又该是何等的煎熬与绝望？
而原主，曾经还不识趣地、甚至带着讨好意味地帮着青竹一起抬他、绑他……光是想到那个画面，程妍就觉得眼眶莫名发酸，喉咙像是被一团湿透的棉花死死堵住，难受得紧。
他不是生来就如此阴郁冷漠。
他是为了家国，在抵御外敌的残酷战场上，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如果他从未见过光明，从未体会过奔跑跳跃、纵马疾驰的自由，或许他还能勉强忍受这永恒的黑暗与禁锢。
可他曾翱翔于九天，如今却被硬生生折断羽翼，困于这方寸之地，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巨大落差，才是最致命、最残忍的痛苦。
在这一刻，程妍彻底理解了他为何性情大变，为何要将自己封闭起来，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
那是一种极致的自尊，也是一种极致的自我保护。
如果换做是自己遭遇如此颠覆人生的巨变，她或许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但谢瞻不能。
作为护国公府的嫡子，也是家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他身上还背负着整个家族未来的责任与期望。
他甚至连“死”的权利，都被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无形地剥夺了，必须活着，哪怕只是作为一个象征，痛苦地活着。
在此之前，程妍从未认真想过，要动用自己那微弱得可怜、时灵时不灵的木系异能为谢瞻治疗腿伤。
“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懂，在这个时代，任何特殊能力若暴露，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低调藏锋、苟全性命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可这一刻，看着夕阳下那个擦拭着旧弓、周身笼罩着无边孤寂、仿佛在无声祭奠自己过往全部人生的落寞身影，一股强烈到让她自己都心惊的冲动，猛地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涌起——哪怕……哪怕之后可能会暴露自己的异能，引来未知的风险，但如果穿越这一趟，能用这微薄的力量，让这样一个本该继续在苍穹之下闪闪发光的人，重新获得站起来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好像……也值得去冒险一试。
反正，就凭她那三脚猫的异能水平，放在危机四伏的末世环境里，迟早也是个被淘汰、葬身尸口的结局。
用这机缘巧合捡来的第二条命，去换他一个或许能重新开始、挣脱牢笼的机会，无论成败，这笔买卖，在她此刻热血上涌的冲动下，似乎并不算亏。
“发什么呆。”
谢瞻突然出声，清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房间内那凝滞沉重、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也猛地打断了程妍翻江倒海、险些失控的思绪。
程妍猛地回神，对上他不知何时已转过来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冰封雪原，没有任何温度。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被刚才那股未散的冲动驱使着，脱口而出：“我能……”
话刚到嘴边，仅存的那点理智如同警钟般在脑海里疯狂敲响！
她一个激灵，瞬间从那种悲悯与冲动混合的晕眩感中彻底清醒过来！
该死的！
程妍，你疯了么！
差点就被原主残留的恋爱脑情绪和刚才那一瞬间泛滥的同情心给冲昏了头脑！
干什么要为了治好他而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啊！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冷静！
程妍，三思而后行！
她在心里狠狠告诫自己。
好好想想，未必没有其他不暴露异能、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到他的法子！
至少，不能是现在这样冲动之下全盘托出！
她硬生生刹住车，到了嘴边的话在舌尖惊险地转了个弯，话锋猛地一转，连带着脸上的表情和语气，也迅速恢复了平时那种带着点疏离和务实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突兀的开场和瞬间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过。
“我能找你帮个忙吗？”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谢瞻似乎对她这突兀的开场、瞬间变化的语气和明显急转弯的态度有些意外，握着弓身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深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探究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敛去了那丝细微的波动，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应道：“可以，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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