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周慧敏把碗放在她面前,另一只手从围裙口袋里抽出张纸。
林野低头,看见密密麻麻的字迹爬满整张A4纸:奥数加练两套、钢琴提前到六点、英语听力从半小时延长到四十分钟。\"今天开始按这个来。\"周慧敏的手指点在\"奥数\"两个字上,指甲盖泛着洗得太勤的白。
林野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周慧敏的焦虑正像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回落,那股刺得鼻腔发酸的铁锈味淡了,淡得几乎要消失。
于是她重重点头,喉咙里挤出清亮的\"好\"。
豆浆的温度烫到舌尖,她却笑得更甜:\"妈妈做的豆浆最好喝了。\"
周慧敏的睫毛颤了颤。
林野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怔忡,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很快又被绷紧的嘴角压了下去。\"赶紧吃。\"她转身去阳台收衣服,晾衣杆碰在防盗网上,发出\"当啷\"一声。
林国栋就是这时候下楼的。
他揉着眼睛,领带歪在锁骨处,看见林野时愣了愣:\"今天......挺精神啊。\"周慧敏在阳台应了声:\"重点初中面试要穿的衬衫,你当是闹着玩?\"林国栋的笑容僵在脸上,匆匆扒拉两口豆浆就出了门。
林野望着他背影,那团湿棉花似的愧疚又漫上来,却比昨晚轻了些——或许是因为她今天乖?
课间操结束时,小宇的红围巾像团火似的撞进教室。
林野正趴在课桌上抄数学公式,就听见后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小宇得意的声音:\"看!
我妈新织的!\"
她抬头,看见小宇把围巾往脖子上一绕,红毛线在他脖子上堆成软乎乎的云。\"我妈说,冬天要暖到脖子!\"他凑过来,围巾扫过林野手背,带着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你妈给你织过吗?\"
林野的手指在课本上蜷成小团。
她想起周慧敏昨晚熨衬衫的样子,熨斗的白雾里,那双总是攥得很紧的手轻轻抚过布料,像在哄什么要碎的东西。\"我妈妈更厉害。\"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她帮我报了全市最好的钢琴班,老师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小宇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去。
林野\"尝\"到了那丝情绪——是同情,咸滋滋的,像盐粒撒在刚结痂的伤口上。
心口突然一刺,她低头,看见校服领口下透出一线暗红——荆棘的纹路比昨天深了,藤蔓沿着锁骨爬向心脏,刺尖泛着血珠似的光。
\"叮铃铃——\"上课铃救了她。
小宇缩回座位,红围巾在椅背上晃啊晃,像团烧不旺的火。
林野埋下头,把数学公式抄得格外用力,铅笔尖在纸上戳出小坑,像在把那些咸涩的情绪钉进纸里。
放学后的钢琴教室飘着冷飕飕的消毒水味。
周慧敏坐在琴凳旁的木椅上,脊背挺得比琴键还直。
林野的手指刚触到琴键,就听见她开口:\"今天错一个音,手背敲一下。\"
前半小时还算顺利。
《小步舞曲》的音符从指尖流出来,像泉水漫过鹅卵石。
可第三段的装饰音总也弹不准,林野的手指开始发抖。\"错了。\"周慧敏的声音像冰锥,敲在她手背上的竹尺跟着落下来。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她的指甲盖撞在琴键上,发出破了音的\"咚\"。
\"你是不是故意的?\"周慧敏猛地合上琴盖,木盖砸在琴键上的闷响惊得林野一颤。
她看见母亲眼里的血丝又爬满了,那股铁锈味卷土重来,比清晨更浓,混着消毒水的苦。\"是不是想气我?\"周慧敏的手攥住她手腕,昨天的白衬衫被攥出褶皱,\"说话!\"
林野摇头,眼泪在眼眶里转。
她想说不是,想说手指麻了,想说琴凳太矮坐得腿疼,可周慧敏的指甲掐进她腕骨,那些话全堵在喉咙里。\"哭?\"周慧敏冷笑,\"哭就能补上那1分?\"她甩开林野的手,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雨似的响,门\"砰\"地一声撞上,把林野的抽噎声关在琴房里。
黑暗漫上来时,林野才发现窗帘没拉。
暮色从窗户漏进来,把琴键染成青灰色。
她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背,上面三道红印子,像周慧敏的竹尺刻的字。
\"吱呀——\"门开了条缝。
林国栋探进头来,手里捏着颗水果糖,糖纸在暮色里泛着橘色的光。
他没说话,轻轻关上门,踮着脚走到她身边,把糖塞进她手心。
指腹擦过她手背的红印时,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门外,示意\"别让你妈看见\"。
糖纸被林野慢慢剥开,橘子味的甜涌进嘴里。
可那甜刚漫到舌尖,就被另一种味道压下去了——是父亲的情绪,沉甸甸的,像块浸了水的铅,坠在她胸口。
她\"尝\"到他的无力:他想帮她揉手背,想对周慧敏说\"够了\",可那些话在喉咙里转了十八个弯,最后只变成一颗糖。
心口的刺痛突然加剧。
林野掀起校服领口,看见荆棘的藤蔓又爬了一截,从锁骨漫到心口,刺尖上的血珠更亮了,像要渗出血来。
回家的路比往日长了一倍。
林野含着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
风掀起她的白衬衫下摆,她盯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又缩短。
她开始试着\"过滤\"那些情绪:把母亲的焦虑想象成暴雨,乌云压顶时,她就低头数地砖;把父亲的逃避当作迷雾,白茫茫漫过来时,她就闻闻路边的腊梅香。
\"原来讨好,不只是为了活命。\"她对着影子轻声说。
风卷着枯叶从脚边掠过,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小声音在发芽,\"更是为了......不被情绪杀死。\"
进楼道时,糖已经化完了。
林野舔了舔后槽牙,甜味残留在味蕾上,像场不会再来的雨。
她摸黑上楼,手指在裤兜里攥成拳——床底的日记本在等她,纸页间夹着半根铅笔,铅芯磨得尖尖的。
今晚的月光会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吗?
她想着,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明天的奥数题还在桌上等她,钢琴的琴盖会被周慧敏重新打开,可此刻,她突然很想摸一摸那本藏在床底的日记本,摸一摸纸页上那些被铅笔戳出的小坑——那里存着她所有说不出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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