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内，袁朗说出“b计划”三个字后，便再也没有开口。
他转身走向主控台，身后，因为他一句话而改变的空气，正从焦灼的争执，迅速冷却成一种有序的、机械的运转。
一名戴着眼镜，头发有些花白的爆破专家，陈工，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远程神经感应链接已建立，信号稳定。爆破物主体，代号『钥匙』，自检程序通过，电量剩余百分之九十八点七。”
他面前的一名技术员立刻回应，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收到。开始载入最终爆破参数。基于最新地质应力分析，定向聚能通道角度修正为三十七点一二度，爆破能量请求最终授权，建议值为三点一四五千焦。”
“授权通过。参数写入。”
他们的对话就像两台精密仪器在交换指令，每一个字都关乎生死，却听不到任何与生命有关的情感。
高城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那些闪烁的屏幕，看着那些不断滚动的字符，他听着那些他听不懂，但知道意味着什么的术语。他的兵，林峰，正在被这一串串字符和术语，定义成一个需要被精确移除的障碍物。
他身后的几名钢七连老兵，呼吸声变得粗重。
甘小宁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了一眼同样双目赤红的马小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一秒，甘小宁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站到了高城的身侧。
“连长！”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钢针，刺破了这间屋子里程序化的氛围。
高城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袁朗的背影。
甘小宁的声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抖：“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连长！林峰还在下面！伍六一和许三多也在下面！钢七连的人，还在下面！”
他往前又走了一步，几乎是贴着高城的耳朵低吼：“就这么……按个钮，然后听个响？这是算他妈的什么事！我们是兵，不是刽子手！”
马小帅也跟了上来，他比甘小宁更直接。
“连长！下命令吧！我们冲进去！就算是拿手往下挖，也得把他们给挖出来！七连没有孬种，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
“归队。”
高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连长！”甘小宁不甘心。
“我让你们归队！”高城猛地回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愤怒和绝望的神色，“这是命令！”
甘小宁和马小帅的身体僵住了。他们可以质疑计划，可以挑战权威，但他们无法违抗高城的命令。这是刻在钢七连骨子里的东西。
就在指挥中心的气氛即将因为这场内部的对峙而再次凝滞时，一直背对众人的袁朗，突然开口了。
“高城。”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A大队需要一个观察员。”
袁朗转过身，目光直视着高城。
“b计划的核心，是在爆破形成通道的零点三秒内，突击组必须进入。早了，会被冲击波波及。晚了，通道可能会二次坍塌。”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在烟尘和碎石中，第一时间判断出突入时机的眼睛。需要一个能分辨出幸存者最细微生命体征的人。这个位置，只有最了解他们的人才能胜任。”
袁朗看着高城，一字一句地说：“你去。”
高城愣住了。
他身后的甘小宁和马小帅也愣住了。
这不是一道命令，更像是一种托付。
袁朗没有用军衔去压制他，没有用纪律去束缚他，而是将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让高城从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亲手拯救战友的执行者。
高城看着袁朗，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他明白了袁朗的用意。这是一种残忍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声的和解。
高城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对甘小宁和马小帅说：“照顾好其他人。”
说完，他大步走向前方的观察哨位，那里已经架设好了高倍率的观察设备。
当高城拿起观察镜，将目镜对准那片死寂的塌方区域时，他感觉自己手里的不是冰冷的器械，而是三个滚烫的生命。
主控台前，最后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陈工报告道：“所有参数设定完毕，『钥匙』已激活，随时可以进入倒计时。”
袁朗看了一眼走到观察哨位的高城，又看了一眼时间。
他对身边的通讯兵说：“给他接通单线通讯，连接地下三号单位的骨传导耳机。”
通讯兵有些犹豫：“队长，这……”
“执行。”袁朗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是！”
一条独立的通讯线路被迅速建立起来。
高城面前的一个红色指示灯亮起，他知道，这是他最后和下面通话的机会。
他拿起了话筒，金属的冰冷触感从手心传来。
他想说什么？
想骂人吗？想把袁朗，把这狗娘养的命运骂得狗血淋头？
想说“坚持住”吗？可他妈的拿什么去坚持？用自己的命去给别人开路，这叫坚持？
想说“对不起”？七连的字典里，没有这三个字。
他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千言万语，最后都汇成了一股灼热的气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
他对着话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喊出了那句他们用生命去践行的誓言。
“钢七连！”
声音通过电流，传向地底深处，也回荡在指挥中心的每一个角落。
甘小宁和马小帅猛地抬起头，立正站好。
所有属于钢七连的老兵，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梁。
高城闭上眼睛，再次怒吼：
“不抛弃！”
“不放弃！”
这不是一句阻止命令的口号，这是送战友上路的军魂战歌。
……
地底深处。
黑暗，冰冷，窒息。
林峰的意识像是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在黑暗中摇曳，随时都会熄灭。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就在他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阵微弱的震动，通过他的颅骨，直接传入了大脑。
那是一个声音。
一个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声音。
“钢七连！不抛弃！不放弃！”
是连长的声音。
林峰那已经涣散的意识，奇迹般地重新凝聚了起来。
黑暗中，他笑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甚至没有力气动一下嘴唇。
但他还有一根手指能动。
他用尽了最后，也是全部的力气，蜷起食指，在身边的一块金属碎片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这是他和袁朗在A大队训练时，约定过的一种最简单的紧急信号。
代表着『准备就绪』。
……
指挥中心。
“嘀…嘀…嘀…”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信号音，突然从一台仪器中响起。
负责监听的技术员猛地抬起头，高声报告：“报告！接收到来自地下三号单位的信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技术员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激动：“信号解析……是摩斯电码的变种……内容是……『准备就绪』！”
准备就绪。
袁朗的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手，放在了主控台上那个红色的，圆形的按钮上方。
他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人类的手。
“倒计时。”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轻得几乎听不见。
“十。”
屏幕上，鲜红的数字开始跳动。
“九。”
高城透过观察镜，死死地盯着那片塌方区。
“八。”
甘小宁和马小帅并肩站着，他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七。”
“六。”
“五。”
袁朗的手指，慢慢向下压去。
“四。”
“三。”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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