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由混沌频率撕开的缝隙，如同溺水者唇边最后的气泡，短暂而脆弱。
疏映拉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横柯，一头撞了进去。身后是“根基”被触怒后掀起的、席卷一切的无声风暴——泥土如浪涛般翻涌，枯木的骸骨在无形的力量下扭曲、崩解，整个核心区仿佛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碎、重组。
穿过缝隙的瞬间，横柯感到一种仿佛被剥皮抽髓般的剥离感。那强行融入她体内的、属于疏映和整片树林的死寂频率，如同退潮般剧烈抽离，留下的是空荡荡的、布满了无形裂痕的灵魂，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极致疲惫。她重重摔倒在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灼烧着冰冷的面颊。
疏映的情况更糟。她跪倒在横柯身边，身体蜷缩，剧烈地颤抖。那只与横柯交握过的手，此刻布满了恐怖的裂纹——不是皮肤的龟裂，而是如同干涸土地般深可见“质”的裂痕，暗色的、近乎凝固的液体从裂缝中缓慢渗出，却不再像血液，更像是……树浆。她周身的皮肤，那些暗色的纹路已经连成一片，颜色深得像最沉的夜，并且失去了活性，变得僵硬、粗糙，真正如同老树的树皮。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干枯枝叶摩擦的嘶声。
横柯挣扎着抬起头。
她们身处的地方，光线不再那么惨白刺骨。月光透过稀疏了许多的枯树枝桠，洒下斑驳而柔和的光斑。空气虽然依旧带着陈腐的气息，却隐隐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外界夜晚的凉意和潮湿。脚下的土地不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松软粘稠，而是坚实的、覆盖着正常枯叶的地面。
这里，是疏映所说的“边缘”。
成功了？她们逃出来了？
横柯的心还没来得及升起一丝侥幸，就看到疏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她的脸，在斑驳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变化。半边脸颊依旧苍白，虽然疲惫，却还保留着人类的轮廓与柔软；而另外半边，从颧骨到下颚，皮肤已经完全木质化，呈现出深褐色的、布满细微沟壑的树皮纹理，甚至能看到几片细小、干枯、如同苔藓般的附生物。那只浅色的瞳孔，在人类的那半边脸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横柯，疲惫、释然，还有一丝……诀别。
“到……边缘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来。
横柯想要伸手去扶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疏映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支撑着地面，试图稳住不断颤抖的身体。
“你……”横柯的声音同样破碎不堪。
疏映摇了摇头，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并且加速着她向非人状态的转变。“我……回不去了……”她看着自己那只布满裂纹、渗出树浆的手，语气平静得可怕，“联结……抽走了我最后……维持‘中间态’的力量……‘根基’的烙印……彻底发作了……”
她抬起那双已然不同的眼睛，望向树林更深、更黑暗的方向，那里是核心区，是“根基”所在，风暴仍在无声肆虐。
“它……不会放过我们……”疏映的声音越来越低，“尤其是……你……”
横柯明白她的意思。她这个外来的“病毒”，彻底激怒了这片树林的集体意识。只要她还在这里，只要她还活着，追捕就不会停止。而疏映，这个与树林深度联结、如今又因她而加速崩溃的存在，同样无法逃脱。
疏映的目光重新回到横柯脸上，那仅存的、属于人类的半边脸上，似乎努力想扯出一个表情，却只让木质化的那边显得更加诡异。“你……可以走……”她嘶哑地说，“沿着……月光……变亮的方向……一直走……别回头……”
走？一个人？
横柯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月下枯树林中初遇时神秘莫测的女人，这个掌心会渗出树纹血迹、能倾听树木尸骸的存在，这个用她的血维系平衡、又因她的血加速崩坏的……共犯。
她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利用与被利用，也不是纯粹的拯救与被拯救。那鲜血交融的联结，那意识洪流的冲刷，在那短暂的、痛苦的瞬间，她们曾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彼此的恐惧，彼此的挣扎。
一种比理性更深沉的东西，在横柯心中破土而出。
她艰难地移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挪动到背包旁。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最终，抓住了那个一路跟随她、记录下一切疯狂与诡异的——录音笔。
红色的指示灯，依旧顽强地亮着。
她按下停止键。
然后，在疏映逐渐变得空洞、仿佛蒙上一层木质薄膜的注视下，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录音笔举到嘴边。嘴唇干裂，触碰在冰冷的麦克风防风罩上。
她没有播放任何之前录制的声音，也没有记录此刻的遗言或忏悔。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近乎呓语的语调，开始哼唱。
没有歌词，不成曲调。那只是一段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旋律，重复着，循环着。那是她童年时，在外婆家后院的老槐树下，自己编来哄自己入睡的调子。是独属于她个人的、鲜活的、带着体温和记忆的……频率。
哼唱声很微弱，却像一颗投入粘稠沥青的清水珠，执着地扩散开微弱的涟漪。
疏映木质化的进程，似乎因为这陌生的、柔软的、毫无攻击性的频率，而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她那仅存的人类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般的光。
横柯没有停下。她反复哼唱着那段简单的旋律，目光紧紧锁着疏映，仿佛要将这声音，连同自己最后的一丝生机，烙印进对方正在凝固的意识里。
她不再试图记录这片树林的死亡。
她选择，在此刻，创造一段只属于她们两人的、活着的“标本”。
月光悄然移动，斑驳的光影流转。核心区方向那无形的风暴似乎渐渐平息，但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注视，如同缓缓合拢的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横柯的哼唱声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喉咙里。她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手臂垂落，录音笔滚落在枯叶上，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她看着疏映。
疏映也看着她。那半边木质化的脸上，无法读出表情，但那双眼睛，人类的眼睛，在最后的时刻，似乎清澈了一瞬，映着横柯苍白却平静的脸，然后，缓缓地、彻底地，凝固。如同两颗嵌入古老树干的、失去了光泽的琉璃。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彻底静止下来，与身后那株半枯的树木靠在了一起，界限模糊，仿佛她本就是它的一部分，一个刚刚完成转化的、特殊的标本。
横柯感到自己的意识也在慢慢模糊，身体的知觉正在远离。她不再恐惧，也不再挣扎。
她最后看到的，是疏映那彻底木质化的手边，几滴属于她的、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与疏映渗出的、凝固的树浆交融在一起，在月光下，形成了一小片奇异而安静的印记。
像一段无人能懂的密码。
记录了一场发生于生死边界、标本内外，短暂而暴烈的共生。
月光如水，流淌过寂静的《树林》。
新的标本，已然成形。
(第三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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