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定六年（1233年）的临安城，沉浸在一片诡异的躁动中。权相史弥远在去年冬天的离世，仿佛揭开了压抑朝野二十年的铁幕。新近亲政的理宗赵昀，这位被史弥远扶上帝位的宗室子，亟待用一场不世功业来证明自己的正统与英明。而北方传来的消息，更让这种躁动变成了难以抑制的狂热——金国，那个与宋世仇百年的北方强邻，正处在最后的崩溃边缘。
一、 汴梁落日
此时的河南大地，已成人间炼狱。蒙古大将速不台率领的铁骑将金朝最后的都城蔡州（今河南汝南）围得水泄不通。曾经不可一世的金哀宗完颜守绪，此刻困守孤城，城内粮尽，以至于“人相食，殍死相望”。他知道覆亡在即，悲叹道：“我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所恨。但恨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
在这生死存亡之秋，一个看似荒谬却符合“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这一逻辑的联盟，在血与火的逼迫下仓促结成。蒙古方面，都元帅塔察儿派使者王楫至宋；而穷途末路的金哀宗，也派使臣阿虎带向南宋乞粮求援，言辞哀切：“蒙古灭国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于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
南宋朝廷对此展开了激烈辩论。刚刚摆脱史弥远阴影的理宗，在郑清之、乔行简等大臣的支持下，最终做出了一个影响后世百年国运的决定：拒绝金使，而与蒙古结盟。使者邹仲之、江海携带着诏书与军粮，前往蒙古军营，正式达成了联手灭金的协议。
端平元年（1234年）正月，宋将孟珙率精兵两万，携粮三十万石，与蒙古军会师蔡州城下。这场围城战惨烈异常。孟珙部将张顺率先攻破蔡州西门，蒙古军随后涌入。金哀宗在幽兰轩自缢而死，末帝完颜承麟在乱军中被杀，延续一百二十年的金朝宣告灭亡。
孟珙在废墟中找到了金哀宗烧焦的遗骸，与蒙古主帅塔察儿“分金主遗骨，及宝玉、法物”。当装着金主残骸的木函被快马送至临安时，整个朝廷沸腾了。太庙里举行了隆重的献俘仪式，靖康之耻仿佛在这一刻得以洗刷。理宗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宣布“政更端平”，大赦天下，俨然一派中兴明君的气象。
二、 三京之议
金国既亡，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了南宋君臣面前：黄河以南的故土，包括旧都东京开封府（汴京）、西京河南府（洛阳）、南京应天府（商丘）等广大区域，如今成了权力真空地带。蒙古主力北撤，只留下少量兵力戍守，且新任蒙古大汗窝阔台尚未有效接管这些新附之地。
“此乃天赐良机！”淮东安抚使赵范激动地上奏，“中原遗民，企踵南望。王师若能北上，收复三京，则祖宗陵寝可复，神州故土可光！”
朝堂之上，以赵范、其弟赵葵、全子才为代表的“进取派”群情激昂。他们描绘着一幅动人的图景：趁蒙古立足未稳，一举收复自靖康以来沦陷百余年的中原故地，完成列祖列宗未竟之业。这对于刚刚摆脱权相阴影、急需证明自己的理宗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以参知政事乔行简、枢密院副都承旨吴潜为代表的“持重派”却忧心忡忡。乔行简在奏疏中痛切陈词：
“八陵有可朝之理，中原有可复之机。然今之力，但可以振恤中原之民，积累边关之备，待北虏有变，然后进兵图复。若曰‘我取三京，犁庭扫穴’，则非臣所知也！”
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蒙古绝非当年初起的金国，其军力之强、疆域之广，远超想象。且河南地区经多年战乱，早已赤地千里，城池残破。宋军若贸然北上，不仅要面对可能的蒙古反击，更要承担巨大的后勤压力。更重要的是，此举必将打破宋蒙之间脆弱的和平，为这个刚刚摆脱一场百年战争的帝国，招来一个更强大的敌人。
然而，在“雪靖康之耻、复祖宗故土”这面充满道德感召力的大旗下，任何理性的声音都显得苍白无力。被胜利冲昏头脑的理宗，最终采纳了赵范等人的建议，下诏“出师收复三京”，史称“端平入洛”。
三、 仓促北进
端平元年（1234年）六月，北伐的号角在一种准备严重不足的狂热中吹响。宋军兵分两路：淮西制置使全子才率军一万为先锋，自庐州（今安徽合肥）出发，直取汴京；主将赵葵率主力五万自滁州（今安徽滁州）北上，计划在全子才攻克汴京后继续西进，收复洛阳。
悲剧从出征伊始就已注定。这支号称六万的“北伐精锐”，实则多是临时拼凑，缺乏训练和实战经验。更致命的是后勤保障——按照赵葵的估算，至少需要准备十五万石军粮，而实际筹集的不足三分之一。郑清之在后方虽竭力调运，但漕运不畅，民夫短缺，粮草迟迟不能抵达前线。
全子才的先锋部队进军初期异常顺利。蒙古守将崔立在汴京不得人心，部将李伯渊等杀崔立后开城投降。七月底，全子才兵不血刃进入汴京。当宋军的旗帜再次飘扬在汴梁城头时，全军上下欢欣鼓舞，仿佛中兴大业指日可待。
然而，眼前的景象很快让将士们的心沉入谷底。这座昔日拥有百万人口的繁华帝都，如今满目疮痍，“城中饥馑异常，饿殍载道，触目惊心”。城内建筑大多毁于战火，宫室尽为废墟，军民见面黄肌瘦，形同鬼魅。更糟糕的是，预期的粮草补给迟迟未至，先锋部队很快陷入断粮的困境。
四、 洛阳溃败
就在全子才部困守汴京、等待粮草和主力之时，远在临安的理宗和主战派们却已迫不及待。接连催促进军的诏书飞抵前线，要求赵葵、全子才立即西进，收复洛阳。
“军中断粮已三日，士卒只能以野菜充饥，此时进军，恐非良策。”全子才忧心忡忡地对赶到的赵葵说。
赵葵虽知实情，但在朝廷压力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下令：“机不可失！若待粮草齐备，恐蒙古援军已至。”
他命淮西兵马钤辖范用吉、樊辛等将率一万三千人，携带仅存的五日口粮，冒险西进洛阳。同时令杨义率庐州强勇等军一万五千人为后援。
范用吉部抵达洛阳时，看到的是一座比汴京更加残破的空城。“城中寂无烟火，遗民仅存数百家。”蒙古军在撤退前， 有条不紊地破坏了城防，填塞了水井，焚毁了所有存粮。宋军入城后，立即陷入绝境。
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蒙古大将速不台得知宋军北进后，立即调集精锐骑兵南下。就在宋军饥疲交加地进入洛阳的第二天，蒙古铁骑突然出现在城下。疲惫的宋军仓促应战，在洛阳东门外与蒙古军激战。
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屠杀。饥饿的宋军步兵在蒙古骑兵的冲击下很快崩溃。主将范用吉身先士卒，奋力死战，最终力竭阵亡。副将樊辛率残兵退入城中，据城死守。
而此时，更令人绝望的消息传来——负责后援的杨义部在南进途中，误以为前线宋军已全军覆没，竟率部南逃！这一消息彻底击垮了守城宋军的士气。在蒙古军猛攻下，残存的宋军决定趁夜突围。
撤退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溃败。蒙古骑兵沿途追杀，宋军“士卒中箭如猬皮，粮尽援绝，相践溺死者不可胜计”。只有主将杨义等少数人侥幸生还。洛阳城得而复失，一万三千精锐几乎全军覆没。
五、 天倾东南
洛阳惨败的消息传回，临安朝野震动。先前主战最力的赵范上表请罪，郑清之闭门谢客，理宗更是数日不朝。然而，比朝堂上的问责更严重的，是这场军事冒险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蒙古大汗窝阔台以此为借口，在汗廷上痛斥南宋“败盟”，正式下诏南征。蒙古骑兵如决堤洪水般南下，宋军仓促组建的防线一触即溃。荆襄、两淮处处告急，长江防线再次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
曾经力主持重的乔行简临危受命，主持大局。面对糜烂的局势，他痛心疾首地上疏：
“三京之败，岂独将帅之过？朝廷轻启边衅，不度德量力，不恤民生艰难，不察敌我强弱，而欲侥幸于万一，此取祸之道也！”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端平入洛的失败，不仅葬送了南宋最后一支能够野战的精锐部队，更彻底打破了宋蒙之间的战略平衡。曾经那个虽然屈辱但相对和平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一个远比金国强大的敌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江南的锦绣河山。
在襄阳城头，老将孟珙望着北方滚滚烟尘，对部下慨叹：
“端平一役，非惟失地丧师，实开四十年兵衅。自今而后，江南无宁日矣！”
历史的车轮，在理宗和他的大臣们一厢情愿的“中兴”迷梦中，不可逆转地滑向了更大的悲剧。端平入洛，这场始于激情、终于溃败的军事冒险，成为了南宋走向灭亡的真正转折点。
（第八卷 第七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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