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的天，冷得能冻掉下巴。
我和刘副镇长顶着寒风，提前半小时到县政府大院，大院里早停满了车，大多是各乡镇的五菱宏光公务车，偶尔混着两辆县局的帕萨特，车身上都沾着山里带出来的黄泥，一看就是刚从普查一线赶回来的。
步入大会议室，场内已是座无虚席，各乡镇分管领导与普查专干齐聚一堂，气氛肃穆。
主席台上悬挂着“河清县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攻坚推进会”的醒目横幅。
常务副县长张红益端坐正中，深色西装笔挺，手指在面前的进度表上敲得“笃笃”响，那节奏听得人心里发紧，一个月前全县排名垫底、被市级通报的场面，众人记忆犹新。
会议开场，张常务抄起桌上的进度表，声若洪钟：“同志们！一个月前，我们河清县还在全市排名末位，被上级严肃批评！但如今，我们不仅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更跃居全市榜首，成为名副其实的示范县！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在座各位真抓实干、攻坚克难的担当精神！”
他话锋一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我们这边：“特别要表扬大山镇，从全县倒数一路追赶至前五，不仅进度快，数据质量高，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探索出了一套可复制、可推广的务实做法。下面，就请大山镇的林涛同志上台分享经验。”
其实按规矩，这种露脸的汇报该由分管领导来做。
来之前刘副镇长还拉着我小声说：“小林，这活儿你从头到尾盯下来，哪户难啃、哪步卡壳你都门清，你上去说，比我照着稿子念实在，也让县里看看咱大山镇年轻人的真本事。”
后来统计局报名单时，张副县长一看是具体干活的年轻人，当即拍板：“就该让一线同志讲，基层的好经验，从来不是坐在办公室编出来的。”
话音刚落，全场目光瞬间聚焦而来，夹杂着好奇、审视，亦有几位老资历的乡镇干部面露质疑。
我握紧发言材料，掌心微微渗汗，想起初到党校发言时的青涩，深吸一口寒气，稳步走向讲台。
心中默念：怕个球，咱干的都是实打实的活儿，有啥说啥！
“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好。”我摊开发言稿，尽量让声音稳住，“我们大山镇是典型的偏远山区镇，查刚启动时，面临着三大难题……”我将人员薄弱、交通不便、群众配合度低这“三座大山”一一道来，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说到攻坚克难的法子时，我越讲越顺溜，数月来的奋战场景历历在目：“我们摸索出三招土办法：第一招，分片包干、梯次推进；第二招，流动普查点配上双审制；第三招，老支书的手绘地图对接电子标注……”
没有华丽辞藻，全是带着泥土味的实在话，台下只听得到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连咳嗽声都少了。
当我最后说出“我的汇报完了，不当之处请领导同志们批评指正”时，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比开场时热烈多了。
张副县长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带头拍着手：“林涛同志的分享，突出一个‘实’字！不搞虚招，全是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的硬招、实招！希望各单位认真借鉴，扎实做好收官工作！”
散会刚走下讲台，我就被几个乡镇的普查专干围住了。有的要复印我的发言稿，有的追问 “手绘地图怎么跟电子系统对接才不跑偏”，还有人拉着我要留联系方式，说下次要去大山镇现场学。
孔局长挤过来帮我解了围，用力拍着我肩膀：“小林啊，讲得精彩！好几个乡镇的同志围着我索要你的材料，要带回去学习参考。你那个‘土洋结合’的创新做法，我已推荐至市局，极有可能在全市推广！”
“都是大家一起琢磨出来的，不算我一个人的功劳。”我笑着说。
回到大山镇，脚刚踏进院子，韩天明就举着个红信封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林涛！你可给咱镇上挣大脸了！张书记发话了，特批你一天假，好好歇歇！这是两百块奖金，还有镇党委的表扬信！”
我展开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表扬信，上面写着“林涛同志在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工作中，勇挑重担、务实创新、表现突出，特授予大山镇‘先进个人’称号”，落款是镇党委政府的大印。
捏着那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心里头热乎乎的，这比任何一次迎检后的表扬都来得踏实。
12月底，全县普查数据汇总完毕。县统计局发来通报，大山镇不仅进度冲进全县三甲，数据准确率更是高达98%，被评为“全县人口普查先进单位”。
清晨刚上班，张婷的电话就打来了，声音里满是雀跃：“林涛！快看最新一期《河清日报》，你的经验材料上了头版！陈书记还专门批示，说‘要大力弘扬这种扎根基层、务实创新的精神’！”
我赶紧跑到收发室，翻出还带着油墨香的《河清日报》，头版标题赫然入目：《大山镇：三招破解山区普查难题 基层创新见真章》。文章把我们那三招土办法写得清清楚楚，还配了那张在老槐树下搞登记的照片，作者栏里我的名字格外醒目。
摩挲着报纸，这两个多月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顶着日头徒步两小时进山，就为登记一户人家；熬夜制作填涂样板，眼睛熬得通红；为修改信息材料跟张婷在电话里反复斟酌；收到苏玲玲分手信后独坐办公室黯然神伤……此刻都觉得值了。
元旦前一天，发了年终奖， 扣除社保后到手一千二百多块。我揣着钱去县城的通讯店，咬牙买了个诺基亚3310，砍了半天价，老板才便宜50块，还送了个透明的塑料手机套。
付完钱，先小心翼翼地存了张婷的号码，又存了李明远局长的，最后给李局长发了条短信：
“李局长，您好，我是大山镇林涛，刚买了手机，以后有工作汇报，方便联系您。”
没一会儿，张婷的短信就回了：“元旦快乐！市局很看重你的‘手绘地图法’，想让你写个详细的操作指南全市推广。对了，你答应的猕猴桃干，啥时候给我带？再忘，下次不帮你改材料了！”
我笑着按动键盘回复：“元旦快乐！指南我尽快写。柿子干早备好了，又甜又糯，下次进城给你捎去！”
回到大山镇时，天已经擦黑了。办公室的桌上，放着那块沉甸甸的 “全县人口普查先进单位”铜牌，旁边堆着我这两个多月的工作笔记。
我翻开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2000年，硬仗打赢了；2001年，继续干实事。”
窗外的寒风还在刮，但我心里却暖烘烘的。这两个多月的普查，比在党校学一年都管用，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成长，不仅要学会察言观色的圆滑，更要练就直面难题、啃硬骨头的韧劲。
新的一年，还有更多事要干，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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