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竹影在窗纸上晃得正轻，苏凝捏着狼毫笔的手忽然顿住。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她望着那团墨渍轻轻蹙眉，耳畔却已捕捉到院外不同于往日的脚步声 —— 不是碎玉轩宫人那略显拖沓的步子，而是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沉稳，鞋跟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藏着惯于行走宫道的从容。
“小主，贤妃娘娘来了。” 贴身侍女挽月掀帘进来时，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慌张。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绣完的帕子，银针斜斜别在上面，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惊乱了手脚。
苏凝放下笔，指尖在微凉的砚台上轻轻一抹，墨痕便顺着指腹爬上了第二节指节。她抬眼看向窗外，晨雾刚散，廊下的青苔还挂着露水，贤妃那身石榴红的宫装已出现在月洞门外，像一团骤然燃起的火焰，撞碎了碎玉轩惯有的清寂。
“妹妹这碎玉轩，倒是比别处多几分野趣。” 贤妃的笑声先一步飘进来，带着金饰碰撞的细碎声响。她身后跟着掌事嬷嬷青黛，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盒面上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苏凝已起身迎到门口，屈膝行礼时，眼尾的余光恰好扫过贤妃鬓角的赤金点翠步摇。那步摇上的珍珠垂到肩头，每走一步便轻轻晃动，折射出的光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把碎星 —— 这是去年中秋，皇帝赏的珍品，宫里除了皇后，便只有贤妃有这样的规制。
“嫔妾苏凝，见过贤妃娘娘。”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清，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娘娘大驾光临，碎玉轩蓬荜生辉，只是嫔妾这里简陋，怕是怠慢了娘娘。”
贤妃亲手扶起她，指尖触到苏凝腕间那支素银镯子时，微微顿了顿。这镯子样式陈旧，接口处甚至有些发黑，与她腕上那只羊脂玉镯比起来，简直像是路边摊的货色。可苏凝戴着它，神色间却毫无局促，仿佛那不是廉价银饰，而是稀世珍宝。
“妹妹说的哪里话。” 贤妃顺势握住她的手往里走，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热意，“我早听说碎玉轩的竹子种得好，今日特意过来瞧瞧。再说了，姐妹之间走动走动，哪用得着讲那些虚礼。”
进了正屋，苏凝才发现贤妃带来的不止青黛一人。墙角站着个面生的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清秀，却垂着眼不敢看人，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盘上覆着块月白色的锦缎，看形状像是卷起来的画轴。
“妹妹平日里都爱读这些？” 贤妃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书案上，那里摊着本《南华经》，书页边缘已被翻得起了毛边。她伸手拂过书脊，指尖的蔻丹红得刺眼，“倒是比我宫里那些歌舞班子有趣些。”
苏凝示意挽月奉茶，自己则站在一旁，垂眸道：“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不像娘娘宫里人才济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是真的风雅。”
“风雅？” 贤妃忽然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她转身坐到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上，青黛立刻上前为她捶背，“妹妹是不知道，我宫里那些乐师，昨日弹错了个音符，就被皇后宫里的人听见了，说是‘惊扰了凤仪宫的清净’，罚去浣衣局做苦力了。”
苏凝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茶盏边缘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将茶盏递到贤妃面前，轻声道：“皇后娘娘掌管六宫，自然是要严些的。”
“严些？” 贤妃接过茶盏，却没喝，只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妹妹可知，昨日我宫里的小厨房，炖了锅燕窝，本想给刚生了病的老嬷嬷补补身子，结果端上来时，里面漂着半只死蟑螂。”
挽月刚端来一碟蜜饯，听到这话手一抖，蜜饯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慌忙跪下去捡，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发颤：“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起来吧，不关你的事。” 贤妃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锁在苏凝脸上，“那燕窝是御膳房新送来的，密封得好好的，怎么会凭空多出蟑螂？青黛去查了，送燕窝的小太监，是皇后远房表侄刘管事的徒弟。”
苏凝弯腰扶起挽月，指尖触到侍女冰凉的手，才缓缓开口：“宫里人多手杂，许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差错？” 贤妃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茶水溅出，在描金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妹妹是个聪明人，何必说这些场面话。你我都清楚，这不是差错，是警告。”
她忽然朝墙角的小太监抬了抬下巴，青黛立刻会意，接过那紫檀木托盘，将锦缎掀开 —— 里面是幅半旧的《寒江独钓图》，画轴边缘已有些磨损，显然是有些年头的物件。
“这幅画，是我母家传下来的，” 贤妃的声音沉了几分，“去年皇后生辰，我本想当作贺礼送去，结果前一夜，画轴里被人塞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外戚干政，其心可诛’。若我当时真把画送出去，此刻怕是早已被打入冷宫了。”
苏凝的目光落在画中那艘孤零零的小船上，船头的老翁披着蓑衣，鱼竿垂在结了冰的江面上，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望不见边际。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她亲眼看见一个才人因 “冲撞皇后仪仗”，被杖责二十，抬回住处时已是气绝。那时她便知道，这后宫的冰面下，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暗礁。
“娘娘既知道是陷阱，自然不会往里跳。” 苏凝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静，“想来娘娘自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 贤妃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我能有什么法子？位份不如人，娘家远在江南，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要看凤仪宫的脸色。妹妹你呢？” 她话锋一转，目光像淬了冰的针，“你去年被人诬陷偷了皇后的珍珠钗，若不是皇上念着你替他解过《孙子兵法》的情分，怕是早就……”
“娘娘慎言。” 苏凝打断她的话，声音里终于带了几分冷意，“过去的事，嫔妾早已忘了。”
“忘了？” 贤妃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苏凝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她能闻到苏凝发间淡淡的皂角香，那香味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与这后宫的脂粉气格格不入，“妹妹能忘，可有些人忘不了。你那贴身侍女晚晴，去年在御花园‘失足’落水，尸首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凤仪宫特有的云锦，妹妹难道也忘了？”
“哗啦” 一声，挽月手里的茶盘掉在地上，瓷碗摔得粉碎。她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晚晴是她的同乡，两人一同进宫，情同姐妹，那日她亲眼看见晚晴被两个陌生太监推进湖里，却只能躲在假山后发抖，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
苏凝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五个弯月形的血痕。她望着贤妃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对方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 不是闲聊，不是试探，是摊牌。
“娘娘今日来，究竟想说什么？”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贤妃忽然笑了，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瞬间驱散了脸上的戾气。她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苏凝刚才写了一半的字，上面是 “虚极静笃” 四个小字，笔锋清瘦，却透着一股韧劲。
“妹妹的字，和人一样，看着软，骨子里却硬。” 贤妃将纸轻轻放下，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我今日来，不过是想送妹妹样东西。”
青黛再次上前，打开那个描金漆盒，里面是碟刚出炉的玫瑰酥，酥皮层层叠叠，上面撒着细碎的白糖，像落了层薄雪。玫瑰的甜香混着黄油的醇厚，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这是我宫里新做的点心，用的是清晨刚摘的重瓣玫瑰，” 贤妃拿起一块递到苏凝面前，“妹妹尝尝？”
苏凝看着那块玫瑰酥，酥皮上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知道，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点心，这是一道选择题 —— 接过来，便是与贤妃站在了同一条船上；推回去，便是将自己彻底孤立，成为皇后下一个碾死的目标。
廊下的风忽然吹进来，卷起书页哗哗作响，像谁在耳边低语。苏凝的目光越过贤妃的肩头，落在窗外那片竹林上，竹影婆娑，却根根挺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块玫瑰酥。指尖触到酥皮的温热时，仿佛有电流顺着手臂爬上来，直抵心脏。
“多谢娘娘。” 她轻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贤妃看着她将玫瑰酥放进嘴里，嘴角的笑意终于深了几分。她知道，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妹妹喜欢就好，” 贤妃拍了拍手，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得空，再来看妹妹。”
苏凝送到门口时，贤妃忽然回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轻声道：“妹妹若有什么事，只管让挽月去我宫里递个话。青黛是个机灵的，会办妥的。”
石榴红的宫装消失在月洞门外后，碎玉轩才重新恢复了寂静。挽月捡起地上的瓷片，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小主，您刚才……”
“没事。” 苏凝打断她，走到窗前，望着贤妃离去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玫瑰酥的甜香。她知道，从接过那块点心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桌上的《寒江独钓图》还摊着，画中的老翁依旧独自垂钓，仿佛对这世间的风波毫不在意。苏凝拿起画轴，轻轻卷起来，藏进了书柜最深处。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那个只想独善其身的苏凝了。这后宫的冰面，她终究还是要踏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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