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滨海湾金沙会议中心。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主会场已座无虚席。巨大的环形屏幕上显示着论坛主题“生物科技创新的全球伦理挑战”,台下汇聚了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学者、投资人、监管官员和媒体记者。
埃利奥特·吴坐在演讲者休息室,最后一次浏览演讲稿。他的手心微湿,衬衫领口明明很宽松却感到窒息。玻璃墙外,可以看到主会场的人群,那些西装革履的身影中,有多少是等着看他出丑的?
“吴教授,五分钟后上台。”工作人员轻声提醒。
埃利奥特·吴点头,目光扫过休息室另一侧——余年和苏晴坐在那里,正低声交谈。余年穿着深灰色西装,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来参加普通学术会议。他甚至抬头对埃利奥特·吴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礼貌而疏离。
挑衅。埃利奥特·吴收回目光,整理袖口。
张维安的加密信息在此时发到:“一切就绪。午餐时段,目标会经过西侧走廊前往贵宾室,那里监控有三十秒盲区。”
埃利奥特·吴没有回复,删除了信息。
九点整,主持人介绍完毕,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埃利奥特·吴走上讲台,调整麦克风,露出标准的学者式微笑。
“尊敬的各位同仁,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讨论一个关乎人类未来的议题……”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系统传遍会场,平稳、有力、充满权威。演讲稿是他精心打磨的,既回应了近期争议,又不失学术高度。他谈到伦理治理的全球协调机制,谈到技术创新与风险管控的平衡,谈到学术独立性的价值——每一个论点都像在为自己辩护,但又巧妙包装成普世讨论。
台下,余年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苏晴用手机拍摄演讲全程,同时通过加密频道与程日星保持联系。
“演讲内容很常规,没有漏洞。”苏晴低声说,“但他在提到‘某些针对科学家的不实指控’时,语速有0.3秒的迟滞,瞳孔轻微放大——他在紧张。”
“张维安呢?”余年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在会场西侧控制室,五分钟前离开了,方向是酒店后厨。”程日星的声音从隐形耳机传来,“我接入后厨监控,看到他和一个穿白色厨师服的男人短暂接触,递了一个小纸包。那个厨师正在准备午餐冷盘。”
“纸包内容?”
“看不清,但厨师接过纸包后,将其中的粉末状物撒进了三文鱼塔塔的配料里——那是午餐自助的主菜之一。”
余年眼神微冷。果然选择了食物下毒。
“能分析粉末成分吗?”
“无法远程分析,但根据张维安的行为模式和可能的目标(让你暂时失能但不致死),大概率是强效镇静剂或神经抑制剂。”程日星说,“我已经标记了那盘三文鱼塔塔,你和其他团队成员都要避开。”
“不。”余年写下一行字,“我会吃。”
苏晴猛地看向他,眼神里写满不赞同。余年摇摇头,继续写道:“陈志武的人已经替换了那盘菜,真品已取样送检。我吃的是安全的复制品。”
苏晴松了口气,但仍担忧:“但你需要表演出中毒症状,这很危险。万一他们用的剂量计算失误……”
“剂量会被控制,他们不想闹出人命。”余年合上笔记本,“而且,我需要这个‘意外’来打破僵局。一旦新加坡警方介入,张维安就会被控制,埃利奥特·吴就少了一个得力助手。”
演讲台上,埃利奥特·吴的演讲进入尾声。他提高了音量:
“……最终,科学的价值不在于它跑得多快,而在于它能否带着人类的良知同行。谢谢大家。”
掌声响起,礼貌而克制。埃利奥特·吴鞠躬下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做到了——至少在表面上,他维持住了学术权威的形象。
接下来是十五分钟提问环节。前三名提问者都是友好阵营的学者,问题温和。第四名提问者站起来时,埃利奥特·吴心中警铃微响——那是《自然》杂志亚洲区编辑,一位以尖锐提问着称的记者。
“吴教授,感谢您的精彩演讲。我的问题是:在您倡导的‘全球伦理协调机制’中,如何应对那些在监管薄弱地区进行的、涉嫌违背基本伦理原则的临床试验?特别是当这些试验涉及专利来源可疑、研究者与商业资本存在复杂利益关联时,学术界是否有能力进行有效监督?”
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入核心。
会场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在埃利奥特·吴身上。
他保持着微笑,但手指在讲台下微微收紧:“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首先,学术界确实应该承担监督责任,但这需要国际合作和更透明的信息披露机制。其次,关于您提到的‘监管薄弱地区’,我认为需要区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当地法律本身存在漏洞,另一种是研究机构有意规避监管。对于后者……”
他停顿了一秒,似乎在斟酌措辞:“学术界应该建立更严格的同行评议和伦理审查跨境协作机制。同时,对于那些涉嫌违规的案例,应当通过正式渠道进行调查,而非舆论审判。”
“那么您个人是否愿意呼吁,对近期媒体披露的几起涉嫌非伦理临床试验进行独立调查?”记者追问。
埃利奥特·吴感到喉咙发干:“如果存在合理怀疑,且相关方提出正式请求,我当然支持调查。但我想强调的是,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过早的指控可能伤害无辜的研究者和患者。”
他巧妙地将话题转向“保护无辜者”,这是经典的伦理辩论话术。记者似乎还想追问,但主持人适时介入:“感谢提问,由于时间关系,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
埃利奥特·吴走下讲台,感觉像打了一场仗。他看向会场后方——余年正和《自然》的编辑低声交谈,两人似乎很熟悉。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那个问题,可能是余年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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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安排在会议中心二层的宴会厅。自助餐形式,长桌上摆满各色菜肴。
余年端着餐盘,刻意走向冷餐区。苏晴跟在他身边,微型摄像头隐藏在胸针里,全程录像。
张维安站在宴会厅另一端,看似与友人交谈,目光却不时瞥向余年。他看到余年夹起三文鱼塔塔,放在餐盘里,然后走向用餐区。
一切按计划进行。
余年坐下,用叉子取了一小口三文鱼塔塔,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动作自然。
三分钟后,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叉子从手中滑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试图站起来,但身体摇晃,一手撑住桌子。
“余年?你怎么了?”苏晴立即扶住他,声音里恰到好处的惊慌。
周围几桌人看过来。
“头晕……呼吸……”余年的声音变得微弱,脸色开始发白。
“快叫医生!”有人喊道。
会场医疗团队迅速赶来,简单的检查后,初步判断是“急性食物过敏或中毒”,建议立即送医。两名工作人员推来轮椅,余年被扶上去,苏晴紧随其后。
张维安远远看着,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计划成功——余年至少会在医院待上大半天,错过下午的会议和明天的关键分论坛。
但他没有注意到,推轮椅的工作人员中,有一个是陈志武安排的便衣。也没有注意到,苏晴在离开宴会厅前,对角落里的林晓做了个微小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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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将余年送往最近的新加坡中央医院。途中,苏晴用新加坡语对随车医护人员说:“我们需要报警,这可能是投毒。”
“警方会介入调查的。”医护人员回应。
“不,现在就联系警方刑事调查科。”苏晴展示了自己的律师身份证明,“我是当事人的法律顾问,有理由怀疑这是一起针对参会者的蓄意伤害。请立即联系cId(刑事调查局)。”
医护人员看到她的严肃表情,拨通了电话。
与此同时,宴会厅里,林晓找到了会议主办方安全负责人,出示了之前收集的证据片段——张维安与厨师接触的监控截图。
“我们有理由相信,东海团队的余先生是被人蓄意下毒。”林晓的语气专业而冷静,“下毒者可能是这位张维安先生,他是论坛主办方工作人员。我们要求立即控制此人,并配合警方调查。”
安全负责人震惊地看着证据,意识到事态严重。他立即联系了会场保安,同时通知了警方。
五分钟后,当张维安还在宴会厅享受计划成功的满足感时,两名保安和一名便衣警察走到他面前。
“张维安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调查什么?”张维安装作困惑。
“涉嫌蓄意伤害参会者,以及食品安全犯罪。”警察出示证件,“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张维安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想辩解,想联系律师,但警察已经给他戴上了手铐——新加坡法律对食品安全犯罪极为严厉,尤其是涉及国际会议的公共事件。
他被带离宴会厅时,看到埃利奥特·吴站在人群外,眼神复杂,但没有任何表示。
那一刻,张维安明白了——自己成了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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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急诊室,余年“恢复”得很快。
医生检查后确认,他摄入的是一种强效镇静剂,剂量刚好达到“引起明显症状但不危及生命”的程度。幸好送医及时,药物没有造成永久伤害。
“我们已经报警,警方正在调查食物来源。”医生对苏晴说,“另外,医院需要保留余先生的血样和尿样作为证据。”
“当然。”苏晴点头,“我们会全力配合。”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时,余年从床上坐起,眼神清明:“张维安被控制了吗?”
“林晓刚发来消息,已经被警方带走。”苏晴调出手机信息,“新加坡警方很重视,已经封锁了宴会厅冷餐区,取样化验。那盘三文鱼塔塔的复制品里确实检出镇静剂成分,与你的血检结果吻合。”
“很好。”余年点头,“现在,警方介入,张维安被控,埃利奥特·吴就少了一只手。而且,论坛上发生‘投毒事件’,媒体的焦点会立刻转移。”
“但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虽然吃的是安全替换品,但为了让症状逼真,你还是摄入了微量成分……”
“微量而已,医生不是说了吗,不会有后遗症。”余年下床,走到窗前,“重要的是,我们拿到了张维安的犯罪证据,还让诺亚资本在新加坡的这条线暴露了。”
苏晴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你刚才……演得很好。我差点真的以为你中毒了。”
“因为我确实感受到了那种无力感。”余年转身,“如果许婕的男朋友,如果林薇,如果他们被下药、被控制的时候,有人能及时报警、及时介入,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病房里安静下来。
窗外,新加坡的天空开始积聚乌云,一场午后雷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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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深海”安全点。
许婕全程观看了论坛直播。当看到余年“中毒”被送医时,她猛地站起来,双手紧握。
“别担心,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李教授轻声安抚,“苏晴和林晓都在他身边,不会有事的。”
“可是……”许婕的声音发颤,“那些人真的什么都敢做。在那么多人的会议上,在那么多摄像头下……”
“所以他们才会暴露。”李教授说,“疯狂和傲慢往往是犯罪者最终落网的原因。”
直播画面切换到警方带走张维安的场景。许婕盯着那个被铐起来的男人,低声问:“他是谁?”
“张维安,诺亚资本在新加坡的关键联络人,周长青所在机构的运营总监。”程日星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他负责协调‘证据转移’和‘危机处理’。现在他被抓,诺亚资本在新加坡的网络就出现了一个大缺口。”
许婕缓缓坐下:“那……周长青呢?”
“还在柬埔寨的别墅里。但我们监听到,张维安被捕的消息已经传过去了,看守他的人接到指令,要加强戒备。”程日星顿了顿,“许婕,如果周长青愿意合作,指证诺亚资本,你会怎么想?”
许婕沉默了很久。
“我想让他接受审判。”她最终说,“在法庭上,公开说出他做过的一切,说出还有哪些人参与,说出那些被关在‘灯塔’里的人可能在哪里。然后,接受法律的惩罚。”
“即使他曾经是你父亲的学生?”
“正因为他是父亲的学生,背叛才更不可原谅。”许婕的声音很轻,但坚定,“父亲教他知识,教他做人的道理,他却用那些知识去害人。这是对父亲最大的侮辱。”
屏幕上的直播画面切换回论坛现场。下午的会议照常进行,但气氛明显不同——参会者们在窃窃私语,媒体记者们在紧急发稿,“论坛投毒事件”已经登上新加坡本地新闻头条。
一场学术会议,变成了刑事案件的背景板。
而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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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警察局,审讯室。
张维安坐在铁桌前,对面是两名cId探员。
“我没有下毒,那是诬陷。”他坚持道,“我和那位厨师只是正常交流,纸包里是调味料,我自己也吃了同样的食物。”
“是吗?”探员调出监控画面放大,“你递给厨师的纸包,和你自己餐盘里的调味料包装完全不同。而且,我们检查了你的随身物品,找到了同类型的空纸包,上面检测出镇静剂残留。”
张维安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警方动作这么快。
“另外,我们调查了你的背景。”另一名探员说,“张维安先生,你作为‘亚太生物医学创新中心’运营总监,过去三年有十七次出入境记录,目的地包括菲律宾、柬埔寨、泰国。这些行程中,有多次与一些‘特殊人才招募项目’相关公司的代表会面。你能解释一下吗?”
“那是正常业务往来……”
“什么业务需要频繁前往东南亚,并与移民律师桑托斯、在逃经济犯赵文博会面?”探员打断他,“我们已经接到国际刑警组织的协查通报,马尼拉警方昨天控制了两名涉嫌跨国人口贩卖的嫌疑人——正好是你上个月会见过的桑托斯和赵文博。巧合太多了,张先生。”
张维安感到冷汗从后背滑下。马尼拉那边也出事了……东海团队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更快、更狠。
“我要见我的律师。”他说。
“当然可以。”探员合上记录本,“但在那之前,你将被以‘涉嫌蓄意伤害、危害公共安全、以及可能参与跨国犯罪组织’的罪名正式逮捕。根据新加坡法律,这些罪名足够让你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
手铐再次戴上,这次更紧。
张维安被押出审讯室时,在走廊里看到了林晓和一名新加坡律师。林晓对他点点头,表情平静。
那一刻,张维安明白了——余年的团队不仅准备了医学证据、监控证据,还准备了完整的法律攻击链条。他们在新加坡不是仓促应战,而是有备而来。
他被带进拘留室,铁门在身后关闭。
窗外,雷声滚滚,暴雨终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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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酒店套房,埃利奥特·吴站在窗前,看着雨幕中的城市。
手机响了无数次,有媒体的,有合作伙伴的,有诺亚资本“上面”的。他一个都没接。
张维安被捕的消息已经传开,论坛组委会正在紧急开会讨论是否取消他明天的演讲环节。媒体记者们堵在酒店大堂,等着采访他。
他完了。
即使最终法律上能脱罪,学术声誉也已经崩塌。一个卷入“论坛投毒案”的伦理学家,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伦理?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一条加密信息:
“立即退房,去樟宜机场t2,有人接应你飞往雅加达。不要带任何电子设备,不要联系任何人。”
埃利奥特·吴看着这条信息,苦笑。
跑?像周长青一样,躲到另一个国家,然后等待下一次被利用或被抛弃?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选择伦理学专业的初衷——想要为科学设立边界,想要保护那些可能被技术伤害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边界变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保护变成了伤害的遮羞布?
窗外的暴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洗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表面。
埃利奥特·吴放下手机,没有回复。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一封邮件。收件人是论坛组委会主席、新加坡国立大学校长、以及三家国际顶尖学术期刊的主编。
邮件标题:关于近期争议的完整说明及我的辞职声明。
他写了很久,删删改改,最终在正文开头写下:
“我犯了一个学者可能犯的最严重的错误:我让自己相信,只要目的足够崇高,手段可以妥协。我错了……”
按下发送键时,他的手在颤抖,但心中某个沉重的东西,似乎松动了。
窗外,暴雨未歇。
但黎明总会到来。
即使是最深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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