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霞追上低着头快步走着的张盛慧，两人都没说话，各怀心事。刚走到屯子中间的大路上，就碰见了正指挥几个民兵和屯民清理主要道路积雪的大队长郑卫国。
“大队长路咋样了？听说公社清雪的快到了？”程秋霞扬声问道。
郑卫国拄着铁锹，擦了把额头的汗：“快了，刚接到信儿，推土机已经到前屯了，估摸晌午就能推到咱这儿。这雪太大了，昨晚上又下了一阵，得抓紧把路清出来，不然仓库里那些人，半夜非冻硬了不可。”他说着，眉头皱着，“都是辽南那边逃过来的，说是夏天大雨把房子粮食都泡烂了，冬天又种不出东西，不能等着饿死，也不知道听谁说咱这地广粮多，就一路要饭走过来的……唉，遭罪啊。等路一通，得赶紧把人分散安排到附近人少的屯子去，咱这儿也留不下这么多。”
他这话声音不小，旁边扫雪、唠嗑的屯民都听见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可不是嘛，这大冷天，挤在那破仓库里不是个事儿。”
“辽南的啊，那可老远了……”
“听说那帮人里还有个挺厉害的小崽子，敢咬人？”
“嗨，还不是饿的！诶，你们听说没，程飞那傻丫头今天一大早嚷嚷着让张盛慧捡那个咬人的孩子呢！”
“啊？还有这事？盛慧能愿意？”
这些议论声隐隐约约也飘进了跟在程秋霞身后的张盛慧耳朵里，她脚步更快了。
而旧仓库那边，小铃铛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捂着那个玉米饼子，耳朵却竖着，隐约听见旁边的人断断续续的议论，各家准备去投奔的亲戚，公社的安排，刚才飞飞说的话，乱发下的嘴唇抿得死死的。爷爷没了之前说过：“铃铛啊，往后就你一个了，得缩着活，别惹眼。但咱不惹事，也不怕事，平常不声不响，要是有人敢欺负到你头上，你就得响！得像你的名字，碰你就响，咬也得咬下他一块肉！”小铃铛这一路记得牢牢的，可以后跟着谁过爷爷没说啊，怎么办呢。
张盛慧没回家，而是径直出了屯子，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去。程秋霞不放心，远远跟着。
张盛慧来到一个覆盖着白雪的新坟包前，那是她儿子李澈的坟。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寒风卷着雪沫打在她脸上，她也浑然不觉。忽然，一只羽毛凌乱、几乎冻僵了的小山雀，扑棱着从旁边光秃秃的树枝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坟头的雪上，小小的胸脯微弱地起伏着。
看着那奄奄一息、在寒冷中挣扎的小生命，张盛慧一直强撑着的情绪堤坝瞬间崩溃了。她猛地扑倒在坟前，抱起那只冰冷的小鸟捂在怀里，像是抱着她失去的儿子，放声嚎啕起来，哭声在寂静的山野间显得格外凄厉悲怆。
“啊啊啊啊！！！我的孩子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大人做的孽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怎么能把我的孩子带走啊！！！！！呜呜呜，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呀，我不应该嫁给李老黑，我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就应该离婚！！发现那个该死的赌博就应该带着你走啊！！说什么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是我！是我不敢面对外人的指指点点，害死了我的孩子啊！！我的澈啊！！呜呜呜呜呜……老天爷啊！！我错了啊，妈错了妈错了，你回来吧你回来啊。”
这哭声顺着风，隐隐约约传回了屯子边上，正在屯子口附近空地上玩雪的孩子们也听见了。
“呜……呜呜……”断断续续的哭声被风送过来。
狗剩竖起耳朵，小脸一白：“啥声？像……像狼外婆！”
铁蛋胆子大点，但也缩了缩脖子：“不能吧？我听着像大马猴！我妈专门抓细皮嫩肉的小孩吃！”
“啊？那不是晚上出来的吗？”二丫和招娣吓得赶紧抱在一起。
程飞正努力地想堆一个雪人，奈何手笨，堆得像个歪瓜裂枣的土包。她也听见了那哭声，觉得有点耳熟，又听铁蛋和狗剩说什么“狼外婆”、“大马猴”，她的小脑袋瓜立刻浮现出程秋霞晚上吓唬她不好好睡觉时讲的，那种青面獠牙、专吃不听话小孩的可怕形象。
她吓得“嗷”一嗓子，转身就想往家跑找妈，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像个球一样，叽里咕噜地顺着一个小斜坡滚了下去，“噗嗤”一声，一头栽进了斜坡底下那个被积雪覆盖的、用来灌溉的浅沟里，只剩下两条裹着厚棉裤的腿在外面使劲蹬跶，活像只翻不过身的胖甲虫。
“哎呀！飞飞掉沟里啦！”狗剩第一个发现，指着沟里那两条乱蹬的腿喊道。
孩子们也顾不上什么“狼外婆”、“大马猴”了，呼啦一下全围到沟边。
铁蛋趴在地上，伸手去够程飞的脚：“飞飞！别怕！我拉你上来！我的妈，你咋这么沉，你腿别蹬了，都抓不住了。你骑自行车呢？”
二丫着急地喊：“你使劲啊飞飞！不对不对，你现在这样越顾涌越深了！”
招娣看着沟里飞飞那滑稽的样子，噗呲笑出了声，“我去叫大人来，哈哈哈。”
程飞在沟里扑腾，吃了一嘴雪，闷闷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呜……大马猴……咬屁股……妈——！”
最后还是路过的大人听到动静，被招娣领过来，笑着把这只“胖甲虫”从雪沟子里捞了出来，“艾玛呀，这谁家的地滚子修炼成型了？”程飞顶着一头的雪沫和枯草，小脸吓得煞白，被抱出来的时候还紧紧捂着屁股，生怕被“大马猴”叼了去。
“大马猴吃屁股！”
“哈哈哈，哪来的大马猴，骗你们小孩的。”
“哈哈哈，飞飞哈哈哈，你刚才像个球……”
后山上，张盛慧的哭声渐渐歇了。“啾……”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只因为得到一点点温暖而微微动弹了一下的山雀，又看了看儿子的坟，浑浊的眼睛里，悲怆被隐藏，她用袖子擦了把脸，小心翼翼地把山雀揣进怀里暖着，站起身，一步一步，踏着来时的脚印，往屯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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