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柳梢，林云舟就揣着包袱溜出了林府后门。
包袱里是娘亲柳姨娘熬夜做的四色点心——荷花酥、定胜糕、杏仁佛手，还有一包新焙的龙井茶。
沉甸甸的，坠得他胳膊发酸，心里却像揣了团火，烧得慌。
“白云观…苏老先生…”
这是姨娘多方打听之后，为他物色到的老师。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通往城外白云观的山路。
黄土路面蒸腾起一股燥热的气息，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
林云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月白色的杭绸衫子后背洇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身上，黏腻得难受。
他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里面是柳姨娘天不亮就起来蒸的桂花糕、新炒的松子，还有一小坛上好的梨花白——这是他预备着拜师白云观苏老先生的“束修”。
他走得有些喘，心里也憋着一股气。
昨日赵府那碗闭门羹，沈氏刻薄的嘲讽，还有“废柴”那两个字，像几根刺，扎在他心口，不深，却膈应得慌。
他林云舟长这么大，还没这么窝囊过！
尤其是被那个冰疙瘩……和她的小丫鬟！
正烦躁间，山路拐弯处，树荫下，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
素白的裙裾，乌木簪子，清冷得如同山涧寒泉的侧脸——不是赵清璃和她的丫鬟青黛是谁？
她们主仆二人也停了步，青黛正踮着脚，伸着脖子朝前张望，小脸上满是迷茫
。赵清璃则静静立在一旁，目光扫过前方岔开的两条小路，一条稍宽，隐约有人踩踏的痕迹，通往半山腰的村落；另一条窄些，隐入更深的林莽，草深及膝。
林云舟心头那点憋闷的火，“噌”地一下又窜了上来。
好啊！冤家路窄！
他眼珠子一转，一个促狭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一声，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青黛闻声回头，看见是他，小嘴微张，有些惊讶，随即想起昨日闭门之事，眼神里又带上了警惕。
赵清璃也缓缓转过身，清泠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依旧没什么温度，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哟，这不是赵姑娘吗？”林云舟咧开嘴，露出一个自认为潇洒实则带着点痞气的笑容，“这么巧？也上山？”
赵清璃没应声，只淡淡地看着他。
青黛倒是忍不住，小声问：“林二少爷，您知道去白云观该走哪条路吗？我们…我们好像迷路了。”
“白云观？”林云舟挑眉，故作惊讶，“你们也去白云观？”
“嗯，去进个香，保佑王爷——”
“多嘴！”赵清璃不喜欢跟这隔壁的破落货多废话。
他心思电转，脸上笑容却更盛，抬手毫不犹豫地指向那条草深林密的小路：“喏，就那条！顺着走，翻过前面那个小山包就到了！近得很！”
他故意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还补充道：“我常走，错不了！”
青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幽深的小径，杂草丛生，连个脚印都难寻，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啊？那条路…看着有点荒啊…”
“荒什么荒！”
林云舟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近道！你们走大路，绕远着呢，天黑都到不了！听我的，准没错！”
他边说边拍了拍胸脯，一副“信我没错”的笃定模样。
倒也不是说谎。那条小路确实是抄近路，但他没说的是，岔路也更多，不是当地人，根本走不通！
赵清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他强装的镇定，看到他眼底深处那点恶作剧的促狭。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随即收回目光，对青黛道：“走吧。”
说完，她竟真的抬步，朝着林云舟指的那条荒僻小路走去。
青黛虽然害怕，也只能咬咬牙，小跑着跟上。
林云舟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主一仆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丛和长草之后，心里那点恶气像是出了大半，忍不住“嘿嘿”低笑两声。
“冰疙瘩，让你给小爷吃闭门羹！让你丫鬟甩脸子！尝尝迷路的滋味吧！”
他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转身踏上那条稍宽、明显是正道的山路，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白云观隐在半山腰一片松林深处。
几间简陋的茅屋，围着半人高的竹篱笆，清幽倒是清幽，就是透着一股子寒酸气。
林云舟刚走到篱笆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沉闷而规律的“梆、梆”声。
探头一瞧，只见院中一个穿着半旧葛布短褂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抡着一柄厚重的柴刀，一下下劈着一段粗壮的树墩。
老者身形清瘦，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
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筋肉虬结，随着劈砍的动作起伏，充满了力量感。他劈柴的动作不快，却极稳，每一刀落下，都精准地沿着木纹裂开，干脆利落，木屑纷飞。
“请问，可是苏老先生？”林云舟清了清嗓子，恭敬地扬声问道。
“梆！”
最后一刀落下，树墩应声裂成两半。
老者随手将柴刀往地上一插，刀身稳稳立住。
他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一张清癯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山壁上的石刻，沟壑纵横。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清亮锐利，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下巴上留着一把同样花白的短须，此刻沾着几点细碎的木屑。
正是白云观的主人，苏怀玉老先生。
苏老先生的目光落在林云舟身上，没什么表情，只上下扫了一眼，最后落在他手里那个显眼的蓝布包袱上。
“何事？”声音不高，带着山风磨砺过的沙哑，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像两块石头砸在地上。
林云舟连忙躬身，双手将包袱奉上。
“晚辈林云舟，久仰老先生学问精深，德行高洁，心中仰慕至极！今日特备薄礼，冒昧前来，恳请老先生收晚辈为徒！晚辈愿追随先生左右，潜心向学，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一口气把准备好的话倒了出来，因为紧张，语速有些快。
苏老先生没接包袱，目光依旧锐利：“心不静，何以治学？”
林云舟心头一紧，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堆起十二分的诚恳：“老先生明鉴！晚辈…晚辈往日是有些荒唐，但如今是真心悔悟，立志向学！求先生给晚辈一个机会！”
他想起父亲的失望，沈氏的刻薄，还有…隔壁那双冰冷的眼睛，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急切。
苏老先生沉默片刻，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审视他话里的真假。
最终，他缓缓摇头，声音平淡无波：“回去吧。老夫现下徒弟满了，不再收了。”
林云舟如遭雷击！
他千里迢迢（其实也就半日路程）跑来，好话说尽，礼也备了，就这么…被拒绝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先生！晚辈……”
“心意领了。”
苏老先生打断他，弯腰抱起劈好的柴禾，转身就往茅屋走去，背影清瘦却决绝，“东西带走。”
“砰。”
茅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在他眼前关上，隔绝了内外。
林云舟僵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像捧着一个巨大的讽刺。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一片。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席卷而来，比昨日吃闭门羹更甚。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沿着来时的山路往下走。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添几分萧索。
日头渐渐西沉，暮色四合。
山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林间枝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
林云舟垂头丧气地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苏老先生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句冰冷的拒绝。
“心不静……”
他烦躁地踢飞脚边一颗石子。
就在这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山林的寂静！
那声音仿佛就在不远处，带着野性的凶戾和饥饿的焦灼，穿透暮色，狠狠扎进人的耳膜！
林云舟浑身剧震，猛地停下脚步！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狼！
这山里…真有狼？！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随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
那条路！
那条他故意指给赵清璃主仆的、荒僻的小路！
她们…她们还在山里？！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强烈的负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比被苏老先生拒绝更甚，比被沈氏嘲讽更甚！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两个京城来的弱女子在昏暗的山林里，听到这声狼嚎时的惊恐和无助！
赵清璃再冷再傲，也只是个深闺女子！青黛更是个小丫头！
“该死！”林云舟狠狠骂了自己一句，脸上血色尽褪！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失落和难堪，猛地转身，拔腿就朝着那条荒僻小路的方向狂奔而去！
“赵清璃！青黛！”
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嘶哑变调，在山林间回荡，惊起几只栖息的飞鸟。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碎石绊脚。
林云舟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混着灰尘糊了一脸，月白的绸衫被荆棘刮破了好几道口子，他也浑然不觉。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们！一定要找到她们！
天色越来越暗，林间的光线迅速被吞噬。
暮霭沉沉，树影幢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那声狼嚎之后，山林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慌。
“郡主！你们在哪儿？！”
林云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呜…呜呜…”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隐隐传来。
林云舟心头猛地一跳！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拨开挡路的枝叶！
只见灌木丛后一小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赵清璃和青黛正紧紧依偎在一起，缩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
青黛整个人埋在赵清璃怀里，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声，显然是被刚才那声狼嚎吓坏了。
而赵清璃……
她背靠着冰冷的山石，双臂紧紧环抱着青黛，清冷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像纸。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却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和慌乱，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护着怀里瑟瑟发抖的青黛。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她们身上。
赵清璃那身素白的衣裙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却强撑着不肯倒下的鹤，脆弱又倔强。
看到林云舟突然出现，赵清璃眼中的惊恐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被欺骗后的滔天怒火和刻骨的恨意！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火焰，死死地、狠狠地钉在林云舟脸上！
那眼神，比山涧的寒泉更冷，比刚才的狼嚎更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林、云、舟！”
她一字一顿，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咬牙切齿的狠绝，清晰地砸在寂静的暮色里：
“你敢戏耍我！回去……定要活剐了你！”
她不是说说而已。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柳家小院的某个窗棂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轻盈地翻出，落地无声。
赵清璃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长发紧束，面上覆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在月光下淬着冰冷的锋芒。
她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到了那堵熟悉的矮墙下，稳稳落在林家后院的泥地上，未惊动一丝尘埃。
林云舟的西厢房还亮着微弱的烛光。窗纸上映着一个伏案的剪影，似乎还在用功？赵清璃眸光微闪，随即化为更深的冷意——装模作样。
她如鬼魅般贴近窗根，指尖沾了点唾沫，无声地洇湿窗纸，戳开一个小洞。
屋内景象一览无余。
林云舟果然趴在书案上，但并非读书。
他脑袋枕着一本摊开的《孟子》，口水洇湿了书页一角，睡熟了。
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括响动，门栓滑开。
她推门闪入，动作快得只带起一缕微风。
旁边散落着几本翻开的杂书——市井话本、棋谱残卷，甚至还有半卷春宫图！桌角滚着几个空酒壶，一个半旧的蛐蛐罐敞着口，里面空空如也。墙角胡乱堆着几把蒙尘的刀剑，剑穗都打了结。
果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墨臭和一种独属于少年男子的汗味。
赵清璃蹙了蹙眉，屏住呼吸。
什么怪味道！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这间杂乱无章的书房兼卧房。
书案上的狼藉自不必说。
她走到床边，掀开半旧的锦被一角，下面压着几颗骰子和一个沉甸甸的、绣着“赌场得意”的旧钱袋。床底下塞着几个蒙尘的鸟笼和鱼竿。
趴在书案上的林云舟忽然动了动，含糊地梦呓一声，手臂无意识地一挥！
“啪！”
他手边的砚台被扫落在地！
墨汁四溅！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云舟猛地惊醒！
他睡眼惺忪，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只觉眼前黑影一闪！
“谁？！”他厉喝一声。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寒光一闪！
林云舟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带着尘土味的粗麻布袋兜头罩下！瞬间隔绝了光线和空气！
“唔！唔唔！”他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抓挠，却只碰到对方滑溜坚韧的衣料。
紧接着，脖颈处传来一阵尖锐冰冷的刺痛！
是利器！锋利的尖端正抵着他的咽喉！
林云舟浑身一僵，所有挣扎瞬间停止。
“再动一下，割了你的舌头，挑了你的手筋！”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扭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威胁，分不清男女，却寒气森森。
装不像，一听就是隔壁那位郡主的声音。
林云舟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气音。
“跪下！”郡主命令道，抵在咽喉的利器又往前送了半分。
林云舟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磕头！叫姑奶奶！”那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保命要紧！他立刻伏下身子，额头“咚”地磕在坚硬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求饶：“姑……姑奶奶饶命！”
她手中的金钗微微用力，冰凉的钗尖在他脖颈脆弱的皮肤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再敢像今天这般戏弄我，我就一钗子捅进你喉咙里。”
“不敢不敢！姑奶奶。”
“以后少招惹我，遇到柳家人，给我避的远远的。”
“是。从今往后，见到郡主您就绕道走！绝不敢再多看一眼！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他赌咒发誓，声音凄惨，只求这尊煞神赶紧离开。
她耻笑他没骨气的样子！哼了一声。
听见院子里或有动静，她转身便冲向门口，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落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云舟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郡主像一阵冰冷的风，来去无踪，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林云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天爷，捡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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