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西湖的水，今日格外柔。
碧波轻漾，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一叶扁舟。
林云舟摇着橹，动作还有些生疏，木桨搅动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簇新的靛蓝细布直裰，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额角却沁着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摇船累的，还是心里紧张。
船头，赵清璃端坐着。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襦裙，乌发松松绾着，只簪了那根素银嵌珍珠的步摇。
晨风拂过，几缕碎发贴在她光洁的颊边。
她微微侧着脸，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的湖面，眼神沉静，像一尊玉雕的观音。
“郡主…呃，”林云舟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看那边，断桥残雪虽不是时节，但柳浪闻莺倒是正当时。要不要…靠过去瞧瞧？”
赵清璃没回头，只淡淡道：“随意。”
林云舟得了这两个字，像得了圣旨，连忙调整方向，笨拙地将小船往柳荫深处划去。
船身晃了晃，赵清璃身子微微前倾，下意识地扶住了船舷。
“当心！”林云舟心头一紧，差点丢了桨。
赵清璃稳住身形，抬眼看他，清冷的眸光里难得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林少爷这操舟之术，倒与令尊的茶道一般，尚需精进。”
林云舟被她噎了一下，脸皮微热，梗着脖子道：“谁…谁天生就会？多练练就好了！就像我家那茶铺，前些日子还半死不活，如今不也挂上了‘雅’字招牌？连顾家都派人来打听过！”
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像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赵清璃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沾了点墨香的铜臭，总比纯粹的铜臭强些。”
林云舟眼睛一亮！
她…她这是在夸他？虽然听着还是像损人，但总比冷冰冰的“多管闲事”强百倍！
他顿时来了精神，摇橹的动作都利索了几分，嘴里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茶铺的“宏图大业”——如何改良包装，如何吸引文人雅客，如何把那些边角料碎茶也卖出好价钱……
赵清璃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湖面潋滟的波光，掠过堤岸如烟的垂柳，最后，定格在远处天际线上，一座掩映在苍翠山峦间的道观飞檐上。
白云观。
青黛色的屋瓦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一颗嵌在碧玉中的明珠。
她眼神微凝，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袋深处。
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褪了色的锦囊。
“去那里。”她忽然开口，打断了林云舟兴致勃勃的“商业蓝图”。
从湖上一下子跳跃到远处的高山。
林云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愣了一下：“白云观？那可是在高山上。上去要几个时辰！”
“嗯。”赵清璃应了一声，没解释，只静静地看着那山巅的道观。
林云舟看着她清冷的侧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成！郡主想去哪儿，刀山火海我都陪着！”
他调转船头，奋力朝岸边划去。
小船靠岸，系好缆绳。
山道蜿蜒，隐在浓密的树荫里。
林云舟在前头开路，时不时回头，伸手想扶赵清璃一把。
赵清璃却总是巧妙地避开他的搀扶，素白的裙裾拂过石阶上的青苔，步履轻盈，竟比林云舟这个半大小子还稳当。
“你…你慢点！”林云舟喘着气，抹了把汗，看着前面那个清瘦却矫健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
这冰疙瘩看着弱不禁风，爬山倒是个好手！
山风渐凉，带着草木的清气。
越往上，石阶越陡峭。
林云舟的呼吸越来越重，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浸湿了衣领。
他偷偷瞥了眼身后的赵清璃，她气息依旧平稳，只是脸颊微微泛红，像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终于，爬到了山顶。
古朴的白云观山门出现在眼前，青石垒砌，带着岁月的沧桑。
门楣上“白云观”三个大字，笔力遒劲。
观内香火缭绕，却并不喧闹，只有三两个香客，显得格外清幽。
林云舟在门口买了香烛，递给赵清璃。
赵清璃接过，步入大殿。
殿内供奉着三清道祖神像，庄严肃穆。
她走到蒲团前，整了整衣裙，缓缓跪下。
脊背挺直如修竹，双手合十，将香烛高举过头顶，然后虔诚地拜下。
林云舟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在袅袅青烟中，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坚韧。
他听不见她心中默念什么。
但他知道。
一定是为她的阿父，那位被囚禁在京城的晋王赵翊。
祈福平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怜惜，如同温热的泉水，悄然漫上林云舟的心头，将刚才爬山时的疲惫都冲淡了。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紧抿的唇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冰冷外壳下，那份深沉的、不为人知的牵挂与忧虑。
她拜了三拜，将香烛插入香炉。
青烟袅袅，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林云舟也上前，拜了拜，心里默念：“道祖保佑，保佑她阿父平安，也保佑她自己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特别是没病没灾。”
拜完起身，赵清璃已走到殿外廊下，凭栏远眺。
林云舟连忙跟过去。
站在山巅，视野豁然开朗。
整个临安城尽收眼底，屋舍鳞次栉比，运河如带穿城而过。
远处的西湖，此刻看去，像一块巨大的、镶嵌在绿野中的碧玉，烟波浩渺，水天一色。
山风猎猎，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她朝着山下的人间烟火，灿烂微笑。
真好啊，天地多辽远，而心爱的人近在身边。
林云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中浊气尽吐，豪情顿生。
他指着城中一个方向，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郡主你看！那边！城西！瞧见没？那就是我家的茶铺！”
他侧过头，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和期待：“怎么样？气派吧？我跟你说，现在城里那些文人茶客，都爱往我那儿跑！买茶闻香送书签，生意好得很！连苏老先生都说我有经商的天分！”
他滔滔不绝，像只急于展示羽毛的孔雀。
“几个茶铺子，有啥好稀罕的！”郡主努努嘴。
他不服气，逗她：“这可都是咱们的产业，你是未来的老板娘！”
郡主的脸噌的一下刷红了。
扭过头去看，临安城繁华依旧。
她的目光又缓缓落在远处烟雨朦胧的西湖上。
山风吹拂着她颊边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冷的侧脸。
她没看他，只轻轻“嗯”了一声，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沾了点墨香的铜臭，”她声音清泠，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揶揄，“我以后就是带着铜臭味的废郡主了。”
林云舟被她这难得的调侃弄得心头一热，一股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山风将她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梅香送到他鼻尖。
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映着远山近水，也映着他有些傻气的倒影。
气氛太好。
好得让他心里那点滚烫的念想，再也压不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清璃…”
他唤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郡主”，也不是客套的“妹妹”。
赵清璃似乎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微微侧过头，清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林云舟心口猛地一跳，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待我…待我秋闱高中，功名再进一步，便…便向王爷提亲，可好？”
话音落下，山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赵清璃脸上的那点极淡的笑意，如同被冰封的湖面，瞬间凝固、碎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别开脸，避开了他灼热而期待的目光。
那双清冷的眸子，骤然变得深不见底，翻涌着林云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望向遥远的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许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像山涧的冰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可能的决绝：
“阿父还生死未卜，整个王府危如累卵。”
一句话，轻飘飘的。
却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林云舟滚烫的心口。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一股冰冷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席卷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见她已转过身，素白的裙裾被山风卷起，划出一道孤绝的弧线。
她不再看他，径直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背影挺直，清瘦，像一株独自承受风雪的寒梅。
山风呼啸而过，吹乱了林云舟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他心头刚刚升腾起的、那点名为“求亲”的星火。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比西湖的水更凉。
比白云观的香火更冷。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嶙峋的山石，喉头发紧。
是啊，她没说错，危如累卵……
作为王府嫡长女，她心里，装着更大的责任呢。
那他呢？
他这一腔孤勇，这一路追赶，又算什么？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憋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在前，决绝而疏离。
一个在后，欲语还休。
中间隔着的，仿佛不只是几步石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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