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露,寒气未散,城南集市已渐渐热闹起来。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凛冽的风中,蒸腾出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
苏锦言低着头,斗笠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颌。
粗布衣裙裹身,脚上一双旧布鞋沾满泥雪,背上竹篓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肩——可那双藏在袖中的手,却稳如磐石,指尖仍残留着昨夜铜铃入掌时那一缕温热。
母亲留下的信物还在怀中贴身藏着,老陶头的话像刀刻进骨髓:“小心香炉里的灰……缠丝梦。”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
如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她要活着,活得比谁都好,然后亲手掀了那座吃人的宅子。
今日这一趟市集,是她复仇棋局的第一步。
竹篓里三份药材分得清楚:晒干的是寻常灵草,炮制过的略显珍贵,而最底下那一小包鲜株,则用油纸层层包裹,内衬湿润苔藓保其生机。
至于腰间皮囊——紧贴体温处,静静躺着半截雪莲根。
这是“九转还阳散”的主药之一,母亲手绘图谱中标注为“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珍,极难采摘,更难存活。
市面上百年难见一株完整者,便是残根,也价值不菲。
她刚在药摊区寻了个角落蹲下,还未摆开货品,一道尖利嗓音便刺了过来。
“哟,哪儿来的小村姑?敢在这儿摆药?”
吴婆子拄着拐杖,一身油腻棉袄裹得像个冬瓜,眯着眼凑近打量,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竹篓。
她原是市集牙行的中间人,专替大户人家搜罗山货药材,嘴甜心狠,欺软怕硬惯了。
苏锦言垂首,声音怯怯:“山里采的……换几个铜板买炭取暖。”
“哼,苏府最近丢了药园子的好几味灵植,不会是你偷的吧?”吴婆子冷笑一声,猛然伸手抢过竹篓,粗鲁翻看。
当看到那半截泛着淡淡玉色的雪莲根时,她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呼吸都顿了一瞬。
但她立刻掩饰住贪婪,嗤笑道:“烂根罢了!枯黄干瘪,怕是挖出来放了好几天,顶多十文钱收你。”
周围几个小贩闻言摇头,有人小声嘀咕:“这婆子又压价了,那可是雪莲根啊……”
苏锦言却不恼,也不争辩,只是默默接过竹篓,从旁取来一只破旧木盆,舀了些井水倒入其中,再将那雪莲根轻轻放入水中。
众人起初不解,片刻后,异变陡生!
原本蜷缩如死物的根须竟缓缓舒展,像是活了过来。
更令人震惊的是,根茎表面浮现出细密金纹,宛如血脉流动,在清水中泛起一层朦胧金光。
“金脉醒水!”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
懂行的人都知道,唯有药性完足、生机未绝的珍稀活体药材,才会在遇水瞬间呈现此象。
这意味着它未经暴晒、无毒损、药力保存九成以上,堪称极品!
“这……这至少三十年以上的老根!”一个老药师喃喃道,“若用于续命丹方,千金难求!”
话音未落,仁济堂的门帘一掀,赵掌柜踱步而出。
此人年逾五旬,眉目清癯,一手药理在京中颇有名望。
他亲自俯身查看,捻须良久,终是沉声道:
“此根出自北岭冰崖无疑,未经加工,药性完整,实属罕见。三两银,我仁济堂收了。”
四周顿时哗然。
三两银,够寻常农户一年嚼用!更何况还是当场兑现?
吴婆子脸都绿了,一把扯住苏锦言袖子:“你个野丫头懂什么规矩?药材入市须经牙行挂号抽成,否则就是黑货!该先过我这儿!”
苏锦言依旧低着头,手指轻轻抚过水面,看着那金纹流转,仿佛映照出前世被夺走的一切——医经、尊严、性命。
她终于缓缓抬起眼,目光透过斗笠边缘,直直落在赵掌柜脸上。
声音很轻,却像冰针落地:
“我只卖药,不卖命。”吴婆子瘫坐在泥泞的巷口,口角流涎,眼神涣散,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般动弹不得。
寒风卷着尘土扑在她脸上,却连抬手拂去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记得方才那药粉清香入鼻时,心头一松,仿佛坠入云端,可转瞬之间,天旋地转,舌根发麻,话未说完便已瘫软如泥。
而那个低眉顺眼的小村姑,此刻正蹲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拾起那包药粉,指尖轻捻封口,动作轻柔得像是整理绣线,语气却冷得能结出霜来:
“下次管住嘴,不然不是昏一时,而是哑一世。”
她站起身,斗笠微倾,遮住了眼中那一抹深不见底的寒光。
前世她不懂防人,任人宰割;这一世,她要让每一个欺她、辱她、算计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吴婆子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今日给她一点教训,明日自有更大的棋局等着收网。
小蝉从巷角阴影里闪出,脸色微白:“小姐……她会不会醒后去告发我们?”
苏锦言脚步未停,声音轻得像风:“她若敢说,便等于承认自己私吞药材、勒索乡民。牙行规矩森严,欺压百姓者,一经查实,杖六十,逐出市集。她这点油水营生,经得起几下敲打?”
况且——她唇角微扬,眸中掠过一丝讥诮——谁会信一个昏了头的老牙婆,胡言乱语地说什么“静神散”?
这药无毒无伤,只取迷魂藤精炼而成,使人神志松弛、言语失控,却不留痕迹。
便是御医亲至,也查不出半分端倪。
她早就在袖中备好了这味药。
自从重生醒来,她便知道,京城这潭水太深,单靠隐忍不足以自保,必须步步设局,借力打力。
赵掌柜是第一个可以利用的人,而吴婆子,则是最好的试刀石。
巷外马蹄声渐远,仁济堂门前已恢复平静。
但苏锦言清楚,今日这场交易,已在暗流中掀起了波澜。
三两银子买下的不只是雪莲根,更是她在京城医药圈踏出的第一步。
她低头看了眼小蝉递来的纸条——那是昨夜她让小蝉混入仁济堂后院,趁更夫换岗时从账房偷抄的进出货记录。
字迹潦草,却字字如针,刺进她心里。
乌头,三月内购入八钱,远超常规用量。
乌头剧毒,寻常药铺仅用微量入方,祛寒止痛而已。
八钱,足够配制三次以上致命毒剂。
而更蹊跷的是,账本上并无对应处方或病患记录。
是谁在暗中囤毒?为何要掩盖用量?又与母亲当年之死有何关联?
她指尖缓缓摩挲着怀中那半幅残破医经——《灵枢药典·卷三》。
母亲临终前将它缝在她的里衣中,用尽最后力气只说了两个字:“慎毒。”
那时她年幼不解,如今再看,才知其中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线索。
那些看似普通的药理注解,实则暗藏辨毒、解毒、反制之法,甚至还有几味失传已久的奇毒配方……
比如“缠丝梦”。
据老陶头所说,此毒无色无味,初服只觉倦怠嗜睡,久之则神智渐失,形同傀儡,最终在梦魇中悄然断气。
最可怕的是,尸检毫无异状,极易被误判为心疾或痨症。
嫡姐苏婉柔,一向体弱多病,却偏偏能在父亲面前哭诉她“克母克父”,夺走她名分与资源。
若她真是中了“缠丝梦”……那幕后之人,恐怕不只是想毁她,而是要让她活着受辱,沦为他人棋子!
苏锦言眸光骤冷。
她原以为复仇只是清算旧账,如今却发现,这张网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黑。
母亲的死,或许并非简单的宅门倾轧,而是牵扯到更深的阴谋。
而她手中的药,既是救命的良方,也是复仇的利刃。
夜幕降临,苏家偏院。
她独坐灯下,将今日带回的几味药材逐一分类。
指尖拂过一株干枯的紫铃花,瞳孔微缩——这花寻常无奇,可若与乌头合煎,经特殊炮制,便会生成“断肠引”,慢性蚀心,与“缠丝梦”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忽然冷笑一声。
看来,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雪莲根一事震动市集,必有人开始留意这个“山野村姑”。
但她不怕——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有被人盯上,才能顺藤摸瓜;只有深入虎穴,才能揭开真相。
她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个名字:林夫人、周大夫、乌头、紫铃花、牙行账册。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投入烛火。
火焰腾起一瞬,映亮她清冷的面容——那双眼睛,不再有半分怯懦,唯有沉静如渊的杀意。
你们夺我母经,害我性命,今我归来,便以药为剑,以毒攻毒,一一讨还。
窗外,北风呼啸,檐下铜铃轻响。
仿佛冥冥之中,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
“言儿,药可活人,亦可杀人。你要记住——真正的医者,不惧执刀,也不避染血。”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锋芒毕露。
三日后,她将再赴仁济堂。
而这一次,她要的,不再是几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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