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残营篝火未熄。
苏锦言立于白骨簪前，指尖轻轻拂过铜灯边缘。
残留在灯盏里的“谛听露”沾了她指腹，幽蓝的液体顺着掌纹蜿蜒，像条细小的蛇。
她虽听不见声音，却能通过心脉感知——风里浮动的情绪涟漪正在变弱，敌营方向传来的混乱悲恸如退潮的海水，正一寸寸从她的感知里抽离。
“姑娘。”小萤姐的声音从雪地里传来。
盲女的姐姐跪伏在结霜的冻土上，掌心紧贴冰面，发间的银铃随着她颤抖的肩膀轻响，“哭声在退......他们在烧东西。”她的指尖深深掐进雪里，指节泛着青白，“是烧纸的味道，还有......焦皮子味。”
苏锦言眸光一凝。
她早该想到的——玄冥子那老东西活了三百年，最擅长的就是“忘”。
当“忆流”反噬开始啃噬士兵们被他强行封印的记忆时，他第一个反应必然是焚毁所有记忆载体：家书、骨牌、刻着乡音的鼓皮......断绝“忆流”的源头。
她蹲下身，骨节扣住小萤姐的手腕将人拉起来。
盲女的掌心全是血痕，是刚才太用力抠进冰里划的。
苏锦言从袖中摸出金疮药撒上，小萤姐疼得倒抽冷气，却仍咬着唇道：“我能再探，再深些——”
“不用了。”苏锦言替她系好斗篷带子，指腹在她耳侧的听气玉上轻轻一叩，“他烧回忆，我们就种回忆。”她转身看向立在篝火旁的秦九，后者正用匕首削着冻硬的马肉，听见动静立刻收刀抱拳，铠甲上的冰碴子“哗啦”落了一地。
“秦统领。”苏锦言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青铜上，“准备火油三车、枯草千捆，再找二十个会唱《安魂辞》的老兵。
要嗓门最哑的，哑到平常说话都费劲的。“
秦九愣了一瞬，随即眼睛发亮：“姑娘是要以声破声？”他粗粝的拇指蹭过刀鞘，“末将这就去办！
营里有个老卒，当年给亡妻守灵唱了七天《安魂辞》，嗓子哑得像破风箱——“
“挑最普通的。”苏锦言打断他，“要让敌营的士兵觉得，这声音就像自家村口老槐树下，哪个婶子哄孩子时哼的调。”她指尖掠过腰间挂着的半片焦鼓皮，那是哑战鼓手拼了命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再让哑叔把低频铃音改良得更钝些，像冬夜漏风的窗棂子。”
秦九应了声，转身时斗篷带起一阵雪雾。
苏锦言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被嫡姐推下悬崖时，也是这样的雪天。
那时她攥着母亲的半本医经，以为再无翻身之日，哪知道命运会让她带着记忆重来一遍，带着这些残营里的老兵，去掀翻那座压了他们百年的“忘川”。
当夜，三十死士裹着染雪的黑斗篷，跟着苏锦言摸向西岭断崖外围。
哑战鼓手走在最前，他的左手小指少了半截，此刻正攥着改良后的铜铃，每走十步便轻轻一摇。
那铃声低得几乎要融进风声里，苏锦言却能感知到——这是专门针对“声毒”阵法的频率，像根细针，正慢慢挑开玄冥子设下的听觉屏障。
“裂隙在这儿。”小萤姐突然停步，脚尖点了点雪下的冻土。
她虽看不见，却能通过听气玉感知到地下传来的空洞回响，“三丈深，是‘声毒’的源头。”
苏锦言蹲下身，白骨簪在雪地上划出个圈。
二十个老兵抬着火油浸过的枯草鱼贯而入，将草堆码成环形。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草堆中心，顺着她的手势画出《归藏引》里的“离宫位”——这是专门克制“忘”的阵法，以火为媒，以血为引，要把活着的记忆种进敌人的“坟”里。
“家书。”她对身后的死士伸出手。
立刻有人捧来个粗陶瓮，里面是昨夜收集的、残营士兵们刚写的家书。
苏锦言拈起最上面一封，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未干：“阿娘，营里发了新棉鞋，比去年的合脚......”她将这封信轻轻投入草堆，又一封封翻着，“铁柱，你妹妹会背《三字经》了......”“阿姊，我在雪地里看见蓝蝴蝶，像你绣的帕子......”
“烧。”她轻声说。
子时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苏锦言点燃第一根火把，火舌舔过草堆的刹那，没有烈焰的咆哮，反而发出极低沉的嗡鸣——那是“忆香”与火药混合燃烧产生的特殊共振，像极了母亲当年在药庐里，用铜鼎熬制安魂汤时，柴薪在灶膛里发出的闷响。
灰烬裹着火星腾空而起，如千万只黑蝶，顺着风势往敌营方向飘去。
一名正在值哨的青衣祭司猛然跪倒，颈上挂的人耳风铃无风自响，他瞪圆了眼睛，耳边竟响起自己母亲临终的呼唤：“阿慈......回家吃饭......”他颤抖着去摸腰间的淬毒短刀，可手指刚碰到刀柄，又听见妹妹脆生生的笑：“阿兄，你答应给我编的草蚂蚱呢？”
祭司的短刀当啷落地。
他捂住脸，指缝里渗出泪水，把脸上的青面鬼纹都冲花了。
火势渐熄时，苏锦言盘坐在雪峰的一块凸岩上。
她取出母亲遗留的半片焦鼓皮，置于唇边无声吟唱。
虽无音出，但她体内真气震荡的频率与《安魂辞》完全契合，整片山谷的积雪开始微微震颤——那是共振波在地下穿行，正沿着“声毒”的裂隙，去掀翻那些被封印了百年的“哀嚎录魂罐”。
秦九站在岩下，忽然觉得心头一酸，眼眶发热。
他狠狠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漫进喉咙，这才压下想哭的冲动。
他抬头看向苏锦言的背影，月光照得她腕间的白发泛着银，像道要劈开黑夜的剑。
“轰——”
远方断崖深处传来连串爆裂声。
秦九瞳孔骤缩——那是“哀嚎录魂罐”炸裂的声音！
百年前被玄冥子用邪术封印的士兵怨念，此刻正随着共振波的冲击，化作清风四散。
那些被封在罐里的“忘”，终于要被活着的“忆”取代了。
黎明将至时，逃兵越来越多。
残营的木栅栏外，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一名赤脚的医监模样的人扑过来，膝盖磕在雪地上发出闷响。
他手中紧攥半卷炭化的图谱，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嘶声道：“母鼓......要醒了......它在吸活人的‘愿’！”
苏锦言蹲下身，接过那半卷残图。
炭灰簌簌落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目光凝在图末一行小字上：“愿尽则鼓鸣，魂灭则阵成。”
“原来如此。”她低笑一声，右目里的青焰骤燃，“它靠吞噬希望活着，那我就给它——一万种想活下去的理由。”
话音落下，她抽出腰间的白骨簪，在雪地上划出一道血痕。
簪尖刺破手腕的瞬间，鲜血如注，她却恍若未觉，顺着势在雪地上画出巨大的“井”字阵眼。
每一笔都深及冻土，仿佛在召唤某种沉睡了千年的力量。
晨雾不知何时漫了上来。
残营的校场在雾里若隐若现，隐约能看见几个士兵在中央搭木台，锤子敲打的声音混在雾里，像极了某种古老的前奏。
苏锦言望着那团雾，腕间的血还在往下滴，在雪地上晕开红梅般的花。
她摸出怀里的半片焦鼓皮，轻轻贴在胸口。
母亲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混着她自己的血，烫得人心慌。
“母鼓要醒？”她对着雾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冰碴子，“那就让它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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