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名字,十二个“查无此人”。
冰冷的四个字如同十二记重锤,砸在林枫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是简单的户籍信息丢失,更不是巧合。
这是一种从根源上的抹除,一种权力施展的、不容置疑的“不存在”宣判。
这些人,连同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官方记录里干净利落地剔除了。
王姨的死,和这份名单背后那十二个被蒸发的生命,瞬间拧成了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谜团。
林枫立刻拨通了张野的电话,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来接我,去柳坪村。”
柳坪村,一个被城市化浪潮拍打在滩涂上的旧村落。
张野凭借着多年跑社会新闻积攒下的人脉,轻车熟路地将林枫带到了一位老支书的家门口。
老人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看到张野时还算客气,但一听林枫问起十年前矿工的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立刻警惕起来。
他把两人让进屋,却不肯关门,仿佛敞开的门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
他点上一根旱烟,烟雾缭绕中,声音低沉而含混:“你们问这个干啥?都过去了。”
“老书记,王姨走了。”林枫开门见山,将王桂芬的死讯当作敲门砖。
老支书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抖,烟灰落在裤子上。
他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她……还是没放下啊。”他的目光投向屋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十年前,矿上出事,不是事故,是病。村里好些壮劳力都得了尘肺,咳得肺叶子都快出来了。王姨的男人阿强就是头一个。她性子烈,不认命,就带着大伙儿去要说法,把材料一层层往上递。”
“后来呢?”林枫追问。
“后来?”老支书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后来上面来人了,不是卫生局,也不是矿业局。是几个穿便服、不说话但眼神像刀子的人。他们把所有家属都叫去开会,话说得很好听,叫‘为了地方发展的大局稳定’,让大家签一份‘无事承诺书’。”
“承诺书?”
“就是保证不再上访,不再闹事,承认这病是个人原因,跟矿上无关。”老支书的眼神黯淡下去,“签了的,家里每个月能领一笔钱,不多,但够活命。孩子上学也有优待。可要是不签……”他停顿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林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签的,怎么样?”
“人就‘没了’。”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威胁都来得沉重。
林枫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什么叫‘没了’?”
老支书抬起枯瘦的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点,然后又指向屋外远处的山坡。
“就是你想的那样。先是没了工作,没了低保,然后家里会莫名其妙地出事。再然后,档案里就没你这个人了。死了,碑上不许刻名字;活着,就当你从来没存在过。那些不签承诺书的硬骨头,连个坟头都不让立碑,家里人清明想烧张纸,都找不到地方。”
从老支书家出来,林枫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张野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吸一口:“这水,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
林枫没有接烟,他掏出手机,找到了一个叫“阿珍”的联系人,那是他过去做调查报道时认识的线人。
电话接通,他直接问道:“阿珍,你表弟小陈是不是还在县档案馆做临时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林枫要来了小陈的电话。
拨通时,那头的声音年轻而颤抖,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当林枫提到“销毁”、“尘肺”、“矿工”这些词时,小陈的声音几乎变成了气音。
“你……你们是谁?怎么知道的?”
“我们是想知道真相的人。你是不是负责‘过期文件数字化归档’?”林枫沉声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压抑的哭腔:“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他们把那些纸质的卷宗推进粉碎机,嗡嗡地响,一进去就成了纸屑。太快了,一麻袋一麻袋地倒。他们说那些都是‘不实信息’,要‘净化档案环境’。连……连墙上那份八十年代的烈士名录拓片备份,都被他们拿下来烧了!说是有几个名字要‘调整’。”
“你手上还有东西吗?”林枫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我害怕,那天晚上值班,我偷偷……偷偷从粉碎机卡住的纸堆里,藏了几页……”小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哥,我就是个临时工,我怕……”
“别怕。我们见一面。”林枫斩钉截铁地说,“今晚十一点,县图书馆后巷,最里面的那个垃圾桶旁边。把你拿到的东西带来。”
深夜的后巷阴冷潮湿,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余光。
林枫和张野像两尊雕像,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几乎是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塞进林枫怀里就想跑。
“等等!”林枫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陈吓得几乎瘫软在地:“别……别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枫放缓了语气:“谢谢你。这很重要。以后有任何事,联系我。”
打发走惊魂未定的小陈,林枫在车内打开了那个塑料袋。
里面是一堆被撕扯、浸润过的纸片,散发着一股霉味。
其中最显眼的,是半张粗糙的拓片,来自一块石碑。
上面的字迹古朴有力,但一个名字被粗暴的红笔划去,旁边用另一种笔迹写着一行小字:“家属情绪稳定,已协商移名。”
那个被划去的名字是——周建军。
根据拓片上残存的部队番号和时间,林枫和张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周建军的母亲,老周婆。
她住在县城边缘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改房里,屋里光线昏暗。
墙上,一张年轻士兵的黑白照被擦得一尘不染,照片里的青年英姿勃发,笑容灿烂。
但除此之外,屋里看不到任何一枚军功章,一张荣誉证书。
对于林枫的来访,老周婆显得异常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来。
她指着照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儿子,周建军。三十多年前抗洪抢险的时候牺牲的,那时候报纸都登了,县里还开了追悼会,风光得很。”
“那为什么……”林枫看着空荡荡的墙面,问不出口。
“三年前,民政局来了人。”老周婆没有回避,“他们说,省里有新的精神,要宣传新时代的英雄,我儿子的名字……占了一个烈士名额。他们想把这个名额,换给一个‘更有宣传价值’的典型。”
张野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我不肯。”老周婆继续说,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我跟他们说,建军的命是拿命换来的,不是你们文件上一个可以随便涂改的名字。然后,他们就停了我的抚恤金。说我思想有问题,不顾全大局。”
她的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具穿透力。
她缓缓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只沉重的铁盒,上面落满了灰。
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泛黄的信件、一张立功奖状的复印件、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旧军毯,以及最下方,一个用红布包裹的骨灰袋。
老周婆轻轻抚摸着那个骨灰袋,像是抚摸着儿子的头。
她抬起头,看着林枫,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起锐利的光芒:“他们能把碑上的字铲了,能把档案里的名字划了,能停了我的钱。但他们抹不掉我这盒子里的灰。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儿子就还在这里。”
从老周婆家出来,林枫一拳砸在车门上,指关节瞬间渗出血丝。
那股压抑的怒火在他胸中彻底引爆。
沉默、忍耐、退让,换来的只是得寸进尺的践踏和抹除。
“不能再等了。”林枫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他们想让这些人消失,我们就偏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们。”
“你想怎么做?”张野看着他。
“办一场展览。”林枫眼中燃起一簇火,“一场‘影子展览’。不登记,不备案,不挂牌。就在废弃的旧县档案馆,那个他们销毁证据的地方。他们不是要净化吗?我们就把‘污染物’全都摆回去!”
计划迅速成型。当夜,林枫的团队核心成员秘密集结。
“陈默,”林枫对电话那头的技术专家说,“我要你立刻开发一个系统,叫‘记忆镜像系统’。我会把小陈给我的这些残缺文件扫描给你,你要把它们和现有的官方数据库进行比对,生成一份‘消失差异报告’,把每一个被修改、被删除的痕迹都给我标出来!”
“赵子轩,”他又转向身边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你立刻开始拍一部纪录片,名字就叫《他们不存在》。伪装成一部未来题材的科幻短片,但里面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句口述,都必须来自我们找到的真实人物。老周婆,就是你的第一个主角。”
“我呢?”张野问。
林枫看着他,递过去一张纸和一支红色记号笔。
“你,去做我们打响第一枪的人。”
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
张野开着他那辆破旧的皮卡,悄无声息地停在老周婆家那条小巷的路口。
他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张连夜手绘的海报,画面很简单,只有一个用红色记号笔狠狠划掉的、模糊的名字轮廓。
海报下方,是一行字,字迹悲愤而决绝:
“你说他没来过,可我妈哭了一辈子。”
他用胶水将海报紧紧地贴在最显眼的墙壁上,像是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钉下了一颗不屈的钉子。
做完这一切,张野回到车里,与林枫和刚刚完成拍摄的赵子轩汇合。
三个人沉默地看着那张在微风中颤动的海报,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片刻之后,一直盯着海报的赵子轩突然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看着林枫,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和急切:“一张海报,能看到的人太少了。它只是一个静态的瞬间,一个无声的控诉。”他顿了顿,仿佛一个绝妙的念头刚刚在他脑中成型,“我们需要一个能让故事‘活’起来的地方。一个能让哭声被听见,让影像被看见的地方。一个黑暗的,能让所有目光聚焦于一点的地方。”
喜欢我的室友全是卧龙凤雏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我的室友全是卧龙凤雏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