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的目光变得清明而坚定,开始了精心准备的“案例分析”:
论河北:特权明确与效率的直接关联
他看向韩琦:
“韩卿,河北之所以未生大乱,除富弼、王介甫等人才具,是否亦因朝廷予其‘经略使’、‘核田使’名号时,赋予了远超常格的便宜行事之权?
正因其权责高度集中,目标明确——‘维稳’、‘赈灾’!方能遇山开山。若依常规,事事呈报汴京待议,战机早失!
此一事,可否证明:于非常之时,予专责之臣以明晰之权,可收奇效?”
韩琦沉吟片刻,不得不缓缓点头:“陛下明察。河北之事,确系……权宜之策,然其效亦彰。”
他目光转向韩绛和吕惠卿:
“韩绛卿,治平三年,你提举东南盐事,专司盐政,故能一年卓效。
若让你以转运使之职兼理,恐难如此迅捷吧?正因职责专一,方可心无旁骛!”
韩绛躬身称是。他又问吕惠卿:“吕惠卿,朕若命你以开封府判官之身兼管漕运,可能速见成效否?”
吕惠卿激昂道:“陛下明断!臣受命以来,心无二用,方得全力清淤。若兼理他务,必分心耗神,难竟全功!”
他将视角拉升至全局:“再看今年,河北巨灾,若非冯京坐镇江宁,以其‘权知东南左路转运使’之职,专一保障东南财赋北运,河北前线岂能无后顾之忧?此乃‘东南保障’与‘河北救灾’两专责之臣,各明其职,协同配合之功!”
在列举了大量成功案例后,赵顼进行总结升华,声音沉稳而有力:
“河北、东南、漕运,此三事,情形各异,然其成功之理,却有共通之处:皆因朝廷设立了相对专一之责,委派了相对专任之臣,赋予了相对明确之权!”
最后,他以一连串振聋发聩的提问,将众人的思绪引向帝国制度的深层:
“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实,告诉我们什么?又启示了我们什么?”
“它们是否启示我们:我朝官制,或可于‘稳定’与‘效率’之间,寻求一新平衡?”
“是否启示我们:于常态政务,可循旧制,以安人心;然于关乎国计民生之紧要事务、亟待革新之积弊,则当大胆尝试,设‘专责、专权、专考’之实任差遣,以求实效?”
“若此路可行,则我朝可望形成:虚职养望,安顿士大夫,以示朝廷恩宠;实任建功,擢拔真才,以增国家活力。二者并行不悖,相辅相成之新局!”
言毕,赵顼收敛了锋芒,恢复了平和恳切的态度:
“朕非欲尽弃祖宗法度,实欲取其精华,补其不足。
诸卿皆为国肱骨,阅历深远,望尔等暂弃成见,细思朕今日所言之事、所举之例。今日不必即刻答复,可于旬日之内,各抒己见,具本以闻。”
他没有强行推动决议,而是留下了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这是极高明的政治智慧。
会议结束,重臣们默然行礼,依次退出文德殿。殿外寒风依旧,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卷起了比这寒冬更为剧烈的风暴。
赵顼转身向内庭走去,他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引导。这次会议,不再是简单的年终总结,而是一场由皇帝主导的、关于帝国未来政治体制改革方向的高级别战略研讨会。
他成功地将“元丰改制”的核心理念,提前植入了帝国最高决策层的心中。熙宁变法的深层序幕,伴随着熙宁元年的尾声,已然郑重拉开。
熙宁元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前夜。
汴京皇城大内,本应是一年中最具烟火气的时刻,然而,在曹太皇太后于宝慈殿设下的家宴上,气氛却显得异常沉闷和压抑。
这是一场专为赵氏宗亲举行的年宴,与宴者皆是龙子凤孙,按说应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但此刻,大多数人脸上强挤出的笑容下,都藏着一副难以掩饰的“苦瓜脸”。
案上的珍馐美馔,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诱惑力。许多远支宗室,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丰盛的宴席了。
自治平三年先帝英宗推行“五代而斩”(指宗室爵位俸禄传承五代后递减或停止)以来,不少疏宗的日子便一日紧过一日。
而到了熙宁元年年末,官家赵顼的步子迈得更大,不仅严格了“五代而斩”,更开始推行“定额赏赐”,大幅削减了宗室例行的不菲赏赐。
朝廷财政最艰难时,甚至连每月的例俸都曾拖欠了数月,直到年关跟前,才在曹太皇太后的再三过问下,发放了一些俸禄和勉强过年的物资。
今日这场盛宴,在许多人看来,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施舍意味的安抚。
酒过三巡,气氛依旧热络不起来。一些年轻气盛又家境窘迫的宗室子弟,低头喝着闷酒,眼神交汇间,满是愤懑与无奈。他们不敢高声非议官家,但窃窃私语中,难免流露出极端的想法:
“若非大娘娘(曹太皇太后)慈悯,惦记着咱们这些旁支,今年这年关,怕是连府门都无颜出了……”
“唉,谁说不是。官家他……真是比先帝(英宗)更……更不留情面啊。”
“何止不留情面?简直是冷血!对待自家骨肉尚且如此,对外臣百姓可想而知了。”
“裁军!连仁宗皇帝、英宗皇帝都不敢轻易动的事,他说裁就裁了!一万多人啊,听说西北、河北的禁军家属,怨声载道……”
“关键是,韩琦、富弼、文彦博这些老相公,竟然都支持他!咱们……咱们还能指望什么?”
这些议论,声音极低,却像殿角融化的雪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无声流淌。
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皇帝赵顼展现出的冷酷、决绝和高效,打破了仁宗朝以来对宗室“宽厚”的旧例。
他不仅敢对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军队开刀,同样也敢对“自家人”下手。而最可怕的是,主要的士大夫领袖和军中重臣,似乎都站在他那边。
反对的力量,在皇权、相权和(被整顿后的)军权的联合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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