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窗外的天空，感觉自己的人生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黑色幽默。
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跟谁战斗？
跟这个把他每一次作死都强行解读成封神的世界吗？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他的沉思。
秘书小张探进半个脑袋，脸上是混合着崇拜、敬畏与为难的神情。
“孙书记，南州市的考察团到了，就在外面的会客室。”
孙连城眼皮猛地一跳。
这才签约几天？
全省乃至全国的“取经”队伍就已经络绎不绝，快把他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当成了需要三步一叩首的布达拉宫。
“让他们进来吧。”
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感觉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为首的，是南州市分管招商的副市长，姓刘。
一个头发梳得锃亮，笑容可以精确到嘴角上扬十五度，仿佛用量角器精心测量过的中年男人。
一进门，刘副市长就快步上前，根本无视孙连城的年轻，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
那力道，那神情，仿佛握住的不是手，而是通往锦绣前程的唯一船票。
“孙书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返璞归真啊！”
孙连城触电般抽出自己的手，指了指沙发。
“坐吧，刘市长客气了。”
考察团一行人闻言，如同得到指令的士兵，齐刷刷正襟危坐。
人人面前都摊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笔尖悬停，眼神灼热。
那架势，像一群等待神谕降临的狂信徒。
刘副市长率先发问，姿态放得极低，身体微微前倾。
“孙书记，我们是专程来学习取经的！”
“北莞这次的‘佛系招商’，是在全国都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我们想斗胆请教，这背后的核心心法，究竟是什么？”
孙连城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浮沫，内心一片悲凉。
心法？
我的心法就是想赶紧滚蛋退休，你们信吗？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用最官僚、最无聊、最正确的废话来糊弄他们。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一杯凉白开。
“关键，还是要脚踏实地，做好服务。”
“把企业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
“把政策落到实处，把流程走到最简。”
他每吐出一个字，对面就是一片“沙沙”的奋笔疾书声，仿佛他的每个音节都蕴藏着黄金。
刘副市长听完，双眼放光，猛地用力点头，脸上是醍醐灌顶的表情。
“我明白了！孙书记说得太深刻了！”
他激动地补充道，声音都高了八度。
“‘脚踏实地’，就是告诫我们不要好高骛远，要回归服务的本质！”
“‘把企业的事当自己的事’，这是一种‘忘我’‘无我’的崇高境界啊！”
“而‘政策落实、流程最简’，这不就是道家所说的‘大道至简’吗！”
刘副市长猛地转头，对着自己的下属们厉声强调。
“都记下来！一字不落！孙书记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深刻的东方哲学智慧！这才是我们招商引资工作真正的指导思想！”
孙连城手里的茶杯剧烈地晃了一下，茶水差点洒出来。
他感觉自己跟这帮人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无法逾越的认知壁垒。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对牛弹琴，牛泪流满面”。
他说：“要多去基层走一走。”
对方立刻解读：“深入红尘，方能体悟众生之苦，从而找到商业需求的本源！高！”
他说：“遇到问题，不要怕，要冷静。”
对方激动记录：“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一种强大的心力修为，是与顶级资本博弈的最高境界！妙！”
最后，孙连连城实在受不了了，看着窗外，生无可恋地吐出一句。
“今天天气不错。”
刘副市长闻言，身体一震，立刻在本子上重重记下一笔，嘴里念念有词。
“观天时，接地气，顺势而为……高，实在是高！”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群过度解读到走火入魔的“信徒”，孙连城感觉身体被掏空。
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准备透口气。
结果门外的景象，惊得他“砰”地一下又把门给关上了。
走廊里，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
市里其他部门的干部，下面区县的同僚，甚至还有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着他办公室的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到门开了一条缝，人群瞬间安静，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那眼神，像是参观动物园里刚学会直立行走的熊猫。
有几个胆大的，甚至飞快地掏出手机，远远地对着门缝拍了张照。
“孙书记出来了！”
“快看快看，那就是用钓鱼竿钓来五百亿的活财神！”
“快沾沾仙气！沾沾财气！回去买彩票没准能中头奖！”
孙连城后背紧紧抵住门板，心脏狂跳。
这哪是市委大楼？
这分明成了网红打卡点！再这么下去，他办公室的门槛都要被人盘出包浆了！
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关在玻璃笼子里的珍稀动物，供人围观，评头论足。
这时，内线电话响了，是高建。
“连城啊，在忙吗？我过来一下！”
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压都压不住的喜气。
不一会儿，高建就推门而入，手里还亲自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极品龙井。
“来，连城，润润嗓子。我知道你这几天应付这些‘取经人’，辛苦了。”
高建把茶杯放到他桌上，那态度，亲切得让孙连城浑身起鸡皮疙瘩。
“市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连城指了指门外，“这班还怎么上？”
高建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连城，你现在可是咱们北莞的宝贝！是行走的金字招牌！”
“不光省内，连隔壁几个省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都想组团来学习你的‘孙氏招商心学’啊！”
孙连城一听“孙氏招商心学”这六个字，头皮瞬间炸裂。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看着高建那张兴奋到放光的脸，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以毒攻毒、借力打力的念头冒了出来。
“市长，这么多人来学习，是好事，说明我们北莞的创新精神得到了认可。”
他先是说了句场面话，然后话锋一转。
“但都来找我一个人，我精力有限，也讲不出什么系统性的东西。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高建连连点头：“是啊，我也正愁这个事。总不能让你天天当讲解员。”
孙连城露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
“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既然大家对这套理念这么感兴趣，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它‘理论化’、‘体系化’？”
“成立一个专门的研究机构，比如，就叫‘北莞宇宙心学与经济发展应用研究所’。把我的这些零散感悟，进行深入挖掘、整理、拔高，形成一套可以复制、可以推广的理论体系。”
“以后再有来学习的，就由研究所统一接待、统一授课。”
高建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大腿。
“妙啊！连城，你这个想法太妙了！”
将实践经验上升为理论，这是多大的政绩亮点！
既解放了孙连城，又能把“北莞模式”的品牌彻底打响，一举两得！
“这个研究所，就由你来牵头！”高建激动地一锤定音。
“不不不！”
孙连城连忙摆手，义正词严地拒绝。
“市长，我只是个实践者，搞理论不是我的专长。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我看，市委政策研究室的王主任，理论功底深厚，笔杆子硬，对我的‘思想’领悟得也最透彻，由他来担任这个所长，最合适不过！”
市委政策研究室的王主任，是机关里出了名的“理论家”，也是最擅长揣摩上意、跟风吹捧的头号笔杆子。
上次孙连城的事迹一出，王主任连夜写了三篇评论员文章，从不同角度论证了“观星钓鱼”的时代必然性和哲学合理性，发表在市委内刊上，引起轰动。
让最会吹牛的人，去干最需要吹牛的事。
完美！
高建思索片刻，觉得这个安排简直无懈可击。
“好！就这么定了！连城，你放心，以后这些迎来送往的俗务，绝对不会再来烦你！”
“你就安心，把咱们那个五百亿的‘精神圣地’项目，给规划好！”
高建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办公室终于恢复了死寂。
孙连城瘫倒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总算把这群烦人的苍蝇，成功“外包”了出去。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办公桌上那份装帧精美的合同上。
封面上，《北莞国际生命健康与高端养老产业园合作协议》的烫金大字，像一道无比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五百亿。
他知道，这个项目一旦启动，他这个被奥古斯都捧上神坛的“精神导师”、“灵魂人物”，未来五年，不，是十年，都别想有一天的清静。
他会被当成吉祥物，被当成总设计师，被牢牢地捆绑在这辆他亲手打造的、无比华丽的战车上。
朝着他最不想去的那个“成功”的终点，一路狂奔，永无宁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悬崖边上，想表演后空翻跳海自杀的杂技演员。
结果脚下一滑，姿势极其狼狈，却阴差阳错地在空中转体三周半，完美落水。
被裁判打了满分，还拿了奥运冠军。
全世界都在为他欢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想死而已。
他看着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曾几何带给他无限宁静与慰藉的星空，此刻看起来，却像一张巨大的、疏而不漏的网，将他死死困在其中。
当一个万众瞩目的英雄，比当一个无人问津的咸鱼，要痛苦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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