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下到第五天,终于在日暮时分歇了。
赵烈趴在李进忠的马背上,下巴抵着硬邦邦的皮甲,颠得两颊发麻。从陈州郊外到河东军驻地晋阳,他们已经走了整整八天,沿途尽是荒芜的田地,偶尔能看见几座被烧得只剩断壁的村落,连野狗都少见 —— 要么被乱兵杀了充饥,要么早就逃进了深山。
“前面就是晋阳城的外围营了。” 李进忠勒住马,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又透着股归营的踏实。
赵烈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暮色里,一道黑沉沉的营墙蜿蜒铺开,像条蛰伏的巨蟒,营墙上插着密密麻麻的旗帜,最显眼的那面红底黑纹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 “李” 字,风一吹,旗面猎猎作响,能隐约看见旗下 “河东节度使” 的小字。营门口的哨兵握着长矛,甲胄在残阳下泛着冷光,比赵烈见过的任何乡勇都要精神。
“把腰挺直些。” 李进忠拍了拍他的后背,“到了营里,规矩多,别乱看,别乱问,跟着我就行。”
赵烈赶紧直了直腰,把怀里的短刀又往里按了按 —— 这八天里,他只敢在晚上宿营时偷偷摸出刀来磨一磨,刀刃上的锈迹少了些,却还是比不上李进忠腰间那柄环首刀亮。他还把爹藏在灶台下的那卷兵书用油布包了,塞在贴身的衣袋里,夜里拿出来时,借着篝火的光,只能看清上面几个模糊的字,像 “地形”“阵法” 之类,剩下的大多被虫蛀得看不清了。
进营时,哨兵拦下了他们。李进忠掏出一块铜制的腰牌递过去,哨兵看了看腰牌,又扫了眼赵烈,眉头皱了皱:“李队正,这小子是谁?营里可不收流民。”
“是我在陈州救的,爹娘都被黄巢残部杀了,是个好苗子,想让他跟着我当亲兵。” 李进忠声音不大,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我已经跟张校蔚说过了,一会儿就带他去报备。”
哨兵又看了赵烈一眼,见他虽然瘦小,却睁着双不怯生的眼睛,手里还紧紧攥着个布包,倒不像普通流民那般畏缩,便挥了挥手:“进去吧,别让他到处乱逛。”
进了营地,赵烈才算开了眼。
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乱糟糟的,河东军的营地划分得整整齐齐,骑兵营、步兵营、辎重营各占一块,帐篷按顺序排着,连晾晒的甲胄都挂得笔直。士兵们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操练,喊杀声此起彼伏,却没一个人偷懒耍滑 —— 偶尔有几个老兵凑在一起说话,声音也压得很低,不像村里的汉子那样咋咋呼呼。
“我们沙陀兵跟别的兵不一样。” 李进忠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边走边说,“节度使大人治军严,敢偷懒的,轻则打军棍,重则直接砍了喂马。不过你别怕,只要你听话、肯学,没人会欺负你。”
赵烈点点头,眼睛却忍不住往旁边的校场瞟。校场上,十几个士兵正围着两个汉子看,其中一个汉子身材魁梧,穿着黑色劲装,手里握着柄长槊,槊尖寒光闪闪。他对面的士兵拿着长枪,刚冲上去,就被那汉子一槊挑飞了枪杆,力道大得让那士兵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那是李存孝将军。” 李进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敬佩,“节度使大人的义子,十三太保里最能打的一个,人称‘飞虎将军’,上次跟黄巢军打仗,他一个人杀了十几个敌将,连马都被血染红了。”
赵烈心里一震。他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光是看着那汉子握槊的姿势,就觉得一股威慑力扑面而来。
“还有那边那个,穿银甲的。” 李进忠又指了指校场另一边,一个穿着亮银甲的年轻将领正站在高台上,指挥士兵列阵,“那是李存信将军,也是太保之一,马术好,还会谋略,就是性子傲了点。”
赵烈看过去,只见李存信挥了挥手,士兵们立刻像潮水般变换阵型,动作整齐划一,连脚步声都透着股章法。他忽然想起爹藏的那卷兵书,里面好像也画着类似的阵图,只是他看不懂罢了。
“别光顾着看,跟我来。” 李进忠拉了他一把,“先带你去见张校蔚,把你的身份报备了,再给你找个住处。”
张校蔚的营帐在步兵营的东侧,帐外站着两个亲兵,见李进忠来了,其中一个赶紧掀了帐帘。赵烈跟着李进忠进去,只见帐里燃着一盏油灯,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正坐在案前看文书,案上还放着一把断了刃的刀。
“进忠回来了?” 张校蔚抬头,目光落在赵烈身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
“是,校蔚。” 李进忠抱拳道,“他叫赵烈,陈州赵家村人,爹娘都被黄巢残部杀了,我看他性子硬,又懂点拳脚,想让他跟着我当亲兵。”
张校蔚放下笔,仔细打量着赵烈,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多大了?会些什么?”
“回校蔚,十三了。” 赵烈握紧了拳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我爹以前教过我磨刀、辨方向,还会点庄稼地里的活,要是军营里有杂活,我也能做。”
“杂活不用你做。” 张校蔚笑了笑,指了指案上的断刀,“你爹教过你磨刀?那你试试,把这刀磨亮了,要是磨得好,就留下。”
赵烈愣了愣,赶紧走过去拿起断刀。刀身锈迹斑斑,刃口还缺了一块,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旧刀。他想起爹以前教他的法子,先找粗磨石去锈,再用细磨石抛光,磨的时候要顺着刀刃的方向,不能太用力,不然会伤了刃口。
帐里静悄悄的,只有油灯 “噼啪” 的响声。李进忠站在旁边,时不时看他一眼,张校蔚则继续看文书,好像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赵烈却不敢分心,手里的动作有条不紊,磨了大概半个时辰,原本锈迹斑斑的刀身渐渐亮了起来,虽然刃口的缺口还在,却比之前精神多了。
“校蔚,磨好了。” 赵烈把刀递过去。
张校蔚放下文书,拿起刀看了看,又用手指蹭了蹭刃口,点点头:“不错,手法挺熟练,看来你爹确实教过你。行,你就跟着进忠吧,先当个辅兵,等过段时间练熟了武艺,再升亲兵。”
“谢校蔚!” 赵烈赶紧鞠躬,心里松了口气 —— 他总算在河东军里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从张校蔚的营帐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营地里点起了火把,火光摇曳着,把士兵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李进忠带他去了辅兵的营帐,帐里已经住了四个士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见来了新人,都围了过来。
“这就是李队正带回来的小子?看着挺小啊。” 一个高个子士兵拍了拍赵烈的肩膀,力气不小,让赵烈踉跄了一下。
“别欺负他。” 李进忠瞪了高个子一眼,“他叫赵烈,以后就是你们的兄弟了,多照顾着点。”
“知道了,队正。” 高个子笑了笑,对赵烈说,“我叫王二,你叫我二哥就行。这几个是张三、李四、周五,都是营里的老人了,有啥不懂的,问我们就行。”
赵烈赶紧点头:“谢谢二哥,谢谢各位大哥。”
李进忠又叮嘱了几句,比如夜里值岗的规矩、第二天晨练的时间,才离开营帐。王二给赵烈找了个靠角落的铺位,铺着一层干草,虽然简陋,却比路上睡树林强多了。
“你小子运气好,跟着李队正,以后少挨不少骂。” 张三一边擦枪一边说,“李队正是沙陀人,性子直,对兄弟却好,上次我生病,还是他给我找的药。”
“可不是嘛。” 李四接话道,“不过你也得争气,营里不养闲人,明天晨练要是跟不上,可是要被军棍的。”
赵烈赶紧应着,心里却有些忐忑 —— 他从小在村里长大,没练过武艺,晨练要是跟不上,可怎么办?
夜里,营帐里的士兵都睡着了,只有赵烈还醒着。他悄悄摸出贴身的布包,打开油布,露出里面那卷破旧的兵书。借着帐外透进来的火光,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上面的字大多模糊不清,只有几行还能看清:“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你在看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吓了赵烈一跳。他赶紧把兵书收起来,抬头一看,只见王二坐了起来,正好奇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就是我爹留下的旧书。” 赵烈赶紧把布包塞回怀里。
王二笑了笑:“看你紧张的,我又不抢你的。是不是兵书啊?营里不少人都有,不过大多是些没用的玩意儿,还是手里的刀枪管用。”
赵烈没说话,心里却不这么想 —— 这是爹留下的唯一念想,就算没用,他也要好好留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营里的号角就响了。赵烈赶紧爬起来,跟着王二他们去校场集合。晨练的内容很简单,先是跑步,绕着校场跑十圈,然后是练拳,最后是学习握枪的姿势。
赵烈从没跑过这么远的路,才跑了五圈,就觉得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呼吸也变得急促。后面的士兵渐渐超过了他,有人还回头嘲笑:“小子,不行就别硬撑,回家抱孩子去吧!”
赵烈咬着牙,没说话。他想起娘临死前推他的那一下,想起李进忠说的 “活下去才能报仇”,脚步又快了些。就算跑不动,他也不能停下 —— 停下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好不容易跑完了十圈,赵烈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王二走过来,扔给他一块干饼:“吃点吧,一会儿练拳更累。你小子还行,没半路停下,比上次那个哭着要回家的强多了。”
赵烈接过干饼,咬了一口,虽然又干又硬,却觉得格外香。他一边吃,一边看其他人练拳,只见李存孝也在其中,他的拳头又快又狠,每一拳都带着风声,看得赵烈眼睛都直了。
“想练吗?”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烈回头,只见李嗣源站在他身后,穿着一身普通的褐色劲装,没戴头盔,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比上次见时更温和了些。
“李将军。” 赵烈赶紧站起来,他听王二说过,李嗣源也是十三太保之一,性子沉稳,很受李克用信任。
“不用紧张。” 李嗣源笑了笑,指了指他的手,“你的手型很稳,是个练刀的好苗子。要是你愿意,以后每天晚上,我可以教你几招。”
赵烈愣住了,他没想到李嗣源会主动教他武艺。他赶紧鞠躬:“谢谢将军!我愿意!”
“好。” 李嗣源点点头,“不过练武艺不能急,得慢慢来。你先把基础打牢,以后才能有大出息。”
就在这时,校场那边传来一阵喧哗。赵烈抬头一看,只见李存孝和李存信吵了起来,周围围了不少士兵。
“李存信,你凭什么说我练兵方法不对?” 李存孝瞪着李存信,脸色涨得通红,“上次跟梁军打仗,是谁冲在最前面?是谁杀了梁军的大将?”
“冲在前面有什么用?” 李存信冷笑一声,“不懂谋略,只会蛮干,早晚得死在战场上。节度使大人让你练兵,是让你练出能打仗的兵,不是让你练出一群只会拼命的傻子!”
“你说谁是傻子?” 李存孝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怎么?想打架?” 李存信也不甘示弱,拔出了腰间的刀。
周围的士兵都不敢劝,连几个小校都往后退了退。赵烈看得心里发紧,他没想到十三太保之间会吵得这么凶。
“住手!”
一声大喝传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赵烈抬头,只见李克用骑着马,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来到校场。他穿着一身金色的铠甲,头戴虎头盔,脸上的胡须根根分明,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只是看了李存孝和李存信一眼,两人就赶紧收起了兵器,低下头不敢说话。
“成何体统!” 李克用的声音洪亮,震得人耳朵发麻,“现在是什么时候?梁军在边境虎视眈眈,黄巢残部还没清干净,你们倒好,在这里窝里斗!要是再让我看见,军法处置!”
“是,父亲。” 李存孝和李存信齐声应道,声音里都带着几分畏惧。
李克用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校场,最后落在了赵烈身上。赵烈赶紧低下头,心跳得飞快 ——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李克用,那股威严,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
“那是谁家的孩子?” 李克用指着赵烈,问身边的李嗣源。
“回父亲,是我刚收下的亲兵,叫赵烈。” 李嗣源赶紧回答。
“嗯。” 李克用点点头,没再说话,骑着马走了。
直到李克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赵烈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别怕,节度使大人就是性子急了点,人不坏。” 李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好好练,别让我失望。”
赵烈用力点头。他看着李嗣源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还在生闷气的李存孝和李存信,心里忽然明白了 —— 河东军虽然强,却也不是铁板一块,十三太保之间的矛盾,早晚要爆发。而他这个小小的辅兵,想要活下去,想要报仇,只能变得更强,才能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
当天晚上,赵烈如约去找李嗣源。李嗣源的营帐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案几,还有几个装兵器的木箱。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把短刀,递给赵烈:“这把刀比你那把好,你先用着。今天我教你基础的劈、砍、刺,你仔细看。”
赵烈接过刀,只觉得比自己的那把沉了不少,刀身亮得能照见人影。他跟着李嗣源的动作,一遍遍地练习,虽然手臂很快就酸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夜深了,赵烈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他躺在床上,摸着怀里的兵书,又想起李嗣源教他的刀法,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这条路肯定不好走,可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他听见李进忠和一个士兵的对话声。
“…… 听说了吗?梁军最近在潞州集结了不少兵力,好像要对我们动手了。”
“真的假的?那我们岂不是又要打仗了?”
“谁知道呢,这乱世,哪天不打仗啊……”
赵烈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打仗?他还没学会武艺,就要上战场了吗?他攥紧了手里的短刀,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却又透着几分期待 —— 也许,这就是他报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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