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百官如蒙大赦般退出太极殿,宽大的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众人脚步匆匆,却又刻意放轻,没人敢在此时高声喧哗,连彼此间交换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吏部尚书裴矩捧着一个紫檀木盒,独自留在太极殿外的石阶下候旨。晨曦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沉重的烙印刻在汉白玉石阶上,每一道纹路都透着难以言说的压抑。
这紫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却似有千斤重。盒身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工匠将每一片花瓣的卷曲弧度都打磨得恰到好处,莲心处的纹路细如发丝,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显然是出自宫廷造办处能工巧匠之手。木盒边缘镶嵌着一圈细细的黄铜,经过多年的摩挲,棱角已变得圆润,泛着温润的包浆,与深紫色的紫檀木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其贵重。盒内铺着厚厚的明黄色锦缎,锦缎的经纬密度极高,摸上去如丝绸般顺滑,上面整齐地放着一卷泛黄的麻纸 —— 那是参与谋反官员的名单,纸页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微微起卷,像一只蜷缩的蝶。
裴矩昨夜几乎未曾合眼。书房里的烛火从黄昏燃到黎明,灯芯换了三次,灯油添了两回,烛泪在青铜灯座上凝结成蜿蜒的泪痕,像一道道凝固的血泪。他戴着那副用牛角打磨的老花镜,镜架在鼻梁上压出两道浅浅的红痕。手指捏着一支狼毫笔,笔锋饱蘸浓墨,却久久未曾落下,只是逐字逐句地核对名单,确认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从禁军统领纥干承基到东宫司库,整整三十七人,涵盖了禁军、东宫、甚至司农寺的边缘官员。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官职、籍贯、参与谋逆的证据 —— 或是截获的密信,或是人证的口供,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一般,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仿佛不是在书写人名,而是在刻下墓碑上的铭文。
他的目光落在 “纥干承基” 四个字上时,指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狼毫笔的笔尖在麻纸上点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血。裴矩想起纥干承基,那个曾在战场上救过他性命的年轻人。当年平定突厥时,朔风卷着黄沙,一支冷箭从斜刺里射向他,是纥干承基眼疾手快,举着盾牌飞身挡在他身前。“铛” 的一声脆响,箭簇擦着盾牌边缘飞过,却还是擦伤了纥干承基的胳膊,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铠甲,在漫天黄沙中开出一朵凄厉的花。那时的纥干承基,不过二十出头,眼神清澈得像塞北的湖水,充满了对大唐的忠诚和对未来的憧憬,他还笑着对裴矩说:“尚书大人放心,有我在,定保您周全。” 可如今,这个名字却出现在了谋逆名单上,裴矩的手指在那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指尖传来麻纸粗糙的触感,像砂纸在心上反复研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尚书大人,这名单一宣,朝堂怕是要空一半了。” 侍郎跟在裴矩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裴矩的门生,跟随老师多年,从地方小吏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从未见过老师如此凝重的表情。这三十七个人,不少都是朝中的中坚力量,有的曾与他在政事堂同朝议事,有的甚至在曲江宴上一起喝过酒,席间还畅谈过治理河道的方略。可如今,却要因为这一纸名单,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侍郎的手紧紧攥着朝服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戴上枷锁,被押赴刑场的模样。
裴矩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奈,像秋风扫过枯叶,在寂静的广场上荡开一圈圈涟漪。“谋逆大罪,容不得半分私情。”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苍老的颤音,“陛下仁慈,念及旧情,已对太子和汉王从轻发落。但这些参与谋逆的官员,若是不严惩,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在玄武门的禁军士兵?如何震慑天下宵小之辈?” 他想起昨夜在天牢外看到的景象,那些死去的士兵被白布裹着,一个个摞在一起,像一捆捆枯柴,他们的家人在牢门外哭嚎,声音撕心裂肺,至今还在他耳边回响。
裴矩的手指移到紫檀木盒的铜锁上,那锁是纯铜打造,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 “敕” 字,是皇家之物。锁身冰凉,触手生寒,仿佛能冻结人的血液。他轻轻转动锁芯,“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这锁里锁着的,不仅仅是一张名单,更是三十七家的性命,是三十七段或辉煌或平凡的人生。他仿佛能看到每一个名字背后的面孔: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正值壮年的汉子,有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他们的身后,是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是盼着父亲回家的孩子,是倚门望归的父母,有无数的牵挂和不舍。可在皇权面前,在律法面前,这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像尘埃一样可以随意拂去。
裴矩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清洗。那时隋末大乱,群雄并起,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今天还是炙手可热的重臣,明天就可能沦为阶下囚,人头落地。他亲眼见过昔日同僚被押赴刑场,见过他们的家人流离失所,见过繁华的府邸一夜之间变得荒芜。他以为大唐建立后,经历了贞观之治的盛世,这样的日子会一去不复返,可没想到,皇权斗争的残酷,从未改变,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官员被押赴刑场的场景:囚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百姓们围在街道两旁,有的唾骂,有的叹息;刽子手的大刀高高举起,阳光下闪着寒光;还有那些家属痛哭流涕的模样,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让他心里一阵刺痛,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作为吏部尚书,掌管百官任免,他必须维护朝廷的法纪,必须执行陛下的旨意。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从穿上这身官袍的那天起,就早已注定。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复杂的情绪压在心底,像将一块巨石沉入深海,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他一夜未眠的疲惫。
太极殿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像生锈的合页在转动。一个内侍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内侍服,手里拿着拂尘,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陛下有旨,宣吏部尚书裴矩进殿。”
裴矩定了定神,双手捧着紫檀木盒,拾级而上。汉白玉石阶被无数人踩过,光滑得像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身影。每一步踩在上面,都发出 “咚” 的轻响,那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像在为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敲响丧钟。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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