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十五岁生日那天，发现自己能看见“它们”的。
那天暴雨下得反常，铅灰色的云把整个小镇压得喘不过气，老槐树上的蝉鸣突然停了，像是被谁掐断了喉咙。我蹲在槐树下捡被风吹落的生日蛋糕盒，指尖刚碰到湿冷的纸盒，眼前的世界就突然变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口，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的裤脚还滴着泥水印，可皮肤却白得像泡发的纸，眼睛里没有黑瞳，只有一片浑浊的白。
“姑娘，能帮我捡个东西吗？”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我吓得连蛋糕盒都扔了，连滚带爬地往家跑。可回头时，却看见她还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绿豆糕，朝着我笑。那笑容很怪，嘴角咧到耳根，却没有一丝温度。
我把这事告诉爸妈，他们只当我是淋雨吓着了，带我去镇卫生院挂了三天葡萄糖。可从那天起，那些“东西”就再也没离开过我。
最先找上门的是住在隔壁的张奶奶。张奶奶上个月刚走，走的时候我还去送了花圈。那天我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台灯突然闪了三下，抬头就看见张奶奶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她生前织了一半的毛衣。毛线针在她指间穿梭，可织出来的毛线却是黑的，像沾了墨。
“小栀，你帮我看看，这毛衣领口是不是歪了？”她的声音很轻，和生前没两样。我吓得浑身僵硬，笔掉在地上，墨汁溅到她的裤脚上——可那墨汁像穿过了空气，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才明白，坐在我面前的，早就不是那个会给我塞糖的张奶奶了。
爸妈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带我去了镇上最有名的神婆李婆婆家。李婆婆的院子里种满了艾草，空气里飘着一股烧过的香灰味。她拿着桃木剑在我周围转了三圈，突然停在我面前，脸色变得煞白：“你这双眼睛，是开了阴阳眼啊。”
我这才知道，我们家老宅后面的那棵老槐树，是镇上的“阴树”。几十年前，有个女人在槐树下上吊了，从那以后，槐树下就总出事。而我生日那天淋的雨，恰好是“洗眼雨”，加上我从小体质弱，阴差阳错就开了阴阳眼。
李婆婆给了我一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铃，说只要听见铜铃响，就赶紧闭上眼睛，别回头。可我没听她的话——因为我看见的“它们”里，有个小男孩，总在我放学的路上跟着我。
小男孩穿一件黄色的小外套，袖口磨得发亮，脸上总是带着笑。他不说话，就跟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管我走多快，他都能跟上。有一次我忍不住回头问他：“你是谁啊？”他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阿默，我在等妈妈。”
我问他妈妈在哪里，他就指着镇东头的废弃工厂。那工厂我知道，十年前着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好几个人，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去了。我想带阿默去找妈妈，可李婆婆说，那工厂里有“凶煞”，去了就回不来了。
可我还是去了。因为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阿默。他站在火海里，身上的黄色外套被烧得焦黑，他哭着喊我：“小栀，救我！妈妈在里面！”我从梦里惊醒时，铜铃一直在响，窗外的老槐树上，落满了黑色的乌鸦。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铜铃，偷偷去了废弃工厂。工厂的大门锈得打不开，我从围墙的破洞里钻了进去。里面到处是断壁残垣，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哭。
我顺着阿默指的方向走，走到工厂的车间门口，突然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哭声。那哭声很轻，却钻心刺骨。我刚要推门，铜铃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响得特别急。我想起李婆婆的话，赶紧闭上眼睛，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看见我儿子了吗？”女人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我吓得浑身发抖，想挣脱，可那只手抓得特别紧，像铁钳一样。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的脸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头发卷曲着贴在脸上，身上的衣服还在冒烟。
“阿默……阿默在等你。”我结结巴巴地说。女人的身体晃了晃，突然哭了起来：“我找不到他了……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把他藏在柜子里，可我回来的时候，柜子空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阿默的声音：“妈妈！”我回头一看，阿默站在车间的角落里，黄色外套上沾了不少灰尘。女人看见阿默，一下子扑了过去，可她的手却穿过了阿默的身体。她愣了一下，又扑了过去，还是一样的结果。
“为什么……为什么碰不到你？”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车间里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我看见墙上的影子在晃动，像是有很多人在走动。铜铃响得更急了，我看见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从墙里钻了出来，他们都穿着烧焦的衣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漆黑。
“小栀，快跑！”阿默突然冲过来，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后退，看见那些黑影朝着女人扑了过去。女人尖叫着，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阿默哭着喊妈妈，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女人被黑影吞噬。
我拉着阿默，转身就跑。可那些黑影追了上来，它们的手碰到我的衣角，我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冷，像是被冰锥扎了一样。就在这时，铜铃突然发出一阵强光，那些黑影瞬间退了回去，像被烧到一样。
我拉着阿默跑出工厂，直到看见镇上的炊烟，才敢停下来。阿默的脸色很白，他看着我，小声说：“小栀，我要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笑了笑：“妈妈走了，我也要去找她了。”说完，他的身体就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根红绳，铜铃已经不响了。风一吹，我看见老槐树上的乌鸦飞走了，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暖暖的。
可我知道，阴阳眼不会消失。因为那天晚上，我又看见了“它们”——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我家的窗户外，手里拿着一朵白色的花，朝着我笑。我没有害怕，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或许，那些“它们”，只是被困在人间的可怜人。而我这双阴阳眼，不是诅咒，而是能帮它们完成心愿的礼物。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躲着“它们”。有时候，我会陪张奶奶织完那半件毛衣；有时候，我会帮巷口的老爷爷找到他丢失的老花镜；有时候，我会听卖糖葫芦的阿姨讲她生前的故事。
只是我再也没见过阿默，也没见过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但我知道，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我，会带着这双阴阳眼，继续走下去，帮那些被困在人间的“它们”，找到回家的路。
老槐树还站在那里，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白色的槐花，香香的。再也没有乌鸦落在上面，也没有“洗眼雨”。有时候我会坐在槐树下，看着来往的人，还有那些“它们”，心里很平静。
因为我知道，不管是阳间还是阴间，不管是看得见的人，还是看不见的“它们”，都在寻找自己的牵挂。而我这双阴阳眼，就是连接牵挂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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