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沙粒拍打窗纸,我靠在墙边,折扇夹在指间转了半圈,钢片滑回骨缝。
天快黑透了,镇口最后一盏灯笼也灭了。我听见远处传来轮轴吱呀声,那辆独轮车又来了。申时三刻,准时从粮铺出发,盖着油布,往破庙后墙的荒草地去。
我贴着墙缝看了半晌。两个人下车,抬下一个麻袋。麻袋在动,里面有人。他们挖坑,拔刀,割喉,推尸入土。动作利索,像是做过不止一回。
等他们走远,我才退回供桌后,掏出一张纸,用炭条写下:“西郊破庙,埋人两具,其一尚活。”折成小方块,塞进空陶罐。
明天会有人来取。我知道怎么把消息送出去。
我不急。
他们想让我病死,悄无声息。
可我想让他们——一个个,清清楚楚地死。
***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开始咳。
不是那种断断续续的干咳,是肺管子要翻出来的那种闷咳,一声接一声,中间还夹着喘不上气的抽搐。我提前抹了点猪血混药汁在嘴角,咳几下就蹭一道红。
体温也得升上去。昨晚我偷偷把火灰拢在怀里捂了一夜,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脸颊烫得厉害,手心却冰凉,整个人缩在草席里打摆子。
阿阮提着水壶进来时,我正闭着眼,胸口起伏得像破风箱。
“你……你还好吗?”她蹲下来,声音有点抖。
我没睁眼,只抬起一只手抓住她手腕,力气不大,但抓得稳。
“明日……去城南王铁匠铺……”我喘了口气,又咳出一口血沫,“说‘谢三小姐要取定亲玉’。”
她愣住:“什么?”
我又咳了几声,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信我……否则我们都活不过三日。”
她盯着我看,眼神晃了晃,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神志不清。
我猛地睁开眼,直直看着她:“你说这玉佩是你娘留下的。可一个村姑的母亲,能有谢家暗纹的信物?你不信我也罢,但你若不去,今晚那麻袋里的人,就是你我。”
她脸色白了。
我把一张纸塞进她手里,上面写着“王记铁器”四个字。又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压进她掌心。
“若被拦下,就说替夫君取婚器,铜钱为凭。”我声音低下去,“那玉盒若真存在……便是我们活命的钥匙。”
她攥紧铜钱,手指发白,咬了咬唇,终于点头。
我松开手,往后一倒,重重摔在草席上,喘得更凶。
她转身跑了。
我望着塌了一半的屋顶,慢慢闭上眼,嘴角浮起一丝笑。
成了。
***
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脚步声杂乱,夹着官靴踩地的脆响。接着是师爷的声音,冷硬得很:“开门!奉县令之命,查私藏贵府信物!”
我撑起身子,耳朵贴在墙缝。
铁匠铺那边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是个粗嗓门:“小老儿开门还得抡锤子,慢点别急。”
“少废话!”师爷厉声道,“昨夜有个村姑来过吧?她说要取什么玉?”
“哦,那个啊。”王铁匠不紧不慢,“是有这么回事。说是谢家三小姐定亲的玉镯,二十年前托我保管的。”
“放屁!”师爷怒喝,“谢家哪有什么三小姐?你竟敢伪造贵府信物?”
“伪造?”王铁匠冷笑一声,“那你看看这个。”
一阵窸窣声后,他提高了嗓门:“锦盒在此,玉镯在此,盒底刻着‘壬戌年三小姐定礼’,还有谢家暗纹。你要不信,大可拿去县衙比对族谱。”
围观的人群嗡地一声炸开。
“谢家真有个三小姐?”
“难怪那姑娘说话都带着股贵气。”
“可不是嘛,昨儿我还见她站在桥头看流水,站姿都不一样。”
师爷没再说话。
我能想象他脸色铁青的样子。他想抢,不敢抢;想赖,证据在人家手里;想抓人,百姓都在看。
最后只听他低吼一句:“这事没完!”然后带着衙役匆匆走了。
我靠回墙角,轻轻呼出一口气。
赢了。
不是赢在力气,是赢在他们怕。
怕谢家的名头,怕背后牵扯的势力,怕一个本该消失的“三小姐”突然冒出来。
而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病弱书生了。
我是那个能让谢家信物重见天日的人。
***
黄昏时分,阿阮回来了。
她冲进破庙,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鞋都跑掉了一只。
“他们……搜了铺子!翻了个底朝天!”她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但没动手……好像……怕什么。”
我点点头,没说话。
她蹲下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那玉镯是真的吗?我真的……说了句救命的话?”
我轻咳两声,嘴角还挂着血丝,语气却轻松起来:“你不仅说了,还说得一字不差。王铁匠要是记性差一点,咱们现在已经在地下跟那两个倒霉蛋作伴了。”
她怔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傻:“我……我居然办到了。”
“你以为我只是让你传句话?”我瞥她一眼,“我是让你当证人。当着全镇人的面,说出那句话。让师爷知道,有人认得这局,而且敢掀桌子。”
她眨眨眼,似懂非懂。
我抬手摸了摸袖中的折扇,缓缓道:“他们现在明白两件事:第一,我不是随便哪个病鬼;第二,我手里握着他们不敢碰的东西。”
“那……接下来呢?”她问。
我望向门外渐暗的天色,声音低下去:“接下来,要么他们更快地杀我,要么……让我活着走出去。”
她没再问。
风从破庙穿堂而过,吹得供桌上那截蜡烛忽明忽暗。
我闭上眼,呼吸放慢,咳声又一点点重了起来。
病容得继续装。锋芒,还得再藏几天。
***
半夜,我听见庙外有动静。
不是脚步声,是马蹄声,很轻,绕着破庙转了一圈,又退了回去。
我知道,他们在盯我。
我翻了个身,咳了几声,故意把草席弄得哗啦响,然后低声呻吟了一句:“水……给我口水……”
外面安静了几息。
接着,有人影在窗纸上晃了一下,很快消失。
我睁开一条缝,看着那影子离去的方向,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你们以为我在等死。
其实我在等天亮。
等那个送陶罐的人回来。
等我把“西郊破庙埋人两具”的消息,亲手递到不该沉默的人手里。
***
第二天清晨,阿阮又来了。
这次她带了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个馒头和一碗热粥。
“王铁匠给的。”她说,“他还说……那盒子,他守了二十年,今天终于交出去了,心里踏实。”
我点点头,接过粥,吹了吹,喝了一口。
热流顺喉咙下去,舒服得差点哼出声。
“你吃不吃?”我问她。
她摇摇头:“我不饿。”
我笑了笑,低头啃馒头。
刚咬一口,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吃得倒是香。”
我抬头,看见师爷站在那儿,身后跟着两个衙役,腰间挎刀。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阴得能滴出水来。
“昨夜铁匠铺的事,是你搞的鬼。”他说。
我没答,继续嚼馒头,咽下去才开口:“你若为饭食而来,可惜晚了,只剩半个。”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装病装得很好。可你知道吗?真正的病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还有胃口吃两个馒头。”
我放下手里的馒头,擦了擦嘴,慢悠悠道:“那你可知,真正的死人,连装都懒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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