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还在远处晃动,那支北狄鹰羽箭静静地插在泥里,箭尾微微颤着。我盯着它看了两秒,没去拔。
谢琬趴在我旁边,呼吸有点急,手还攥着那根当拐杖的枯枝。她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等我说下一步去哪儿。
我没动。
因为风变了。
刚才那阵风是从东南来,带着腐叶味,现在却从西边压过来,凉得不正常。林子里的雾开始往低处滚,像有人在底下吹气。
“别出声。”我压低嗓音,手指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腕。
她点头,动作很轻。
就在这时,树影里走出一个人。
白发,玄袍,腰上挂着个青铜铃铛,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量过的。他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外头裹了层粗麻布,看样子怕湿。
这人不该出现在这儿。
这片林子是进皇陵的暗道,守口极严,二十年没人敢踏足。真有守陵人,也该佝偻着背、满脸冻疮,而不是像他这样步履平稳,十指干净。
但他开口第一句,就把谢琬钉在了原地。
“琬儿……娘娘临终前,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谢琬的手猛地一抖,枯枝差点脱手。
那人缓缓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封信,黄纸红字,四个大字写在正中——“琬儿亲启”。
血写的。
谢琬喉咙动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了半寸。
我伸手拦住她肩头。
“别碰。”我说。
“你干什么?”她扭头看我,“那是母后的字!”
我没回她,只盯着那封信。雨水刚停不久,纸边有些潮,可血迹边缘没有晕开,反而显得太清晰,像是刚涂上去的。
更不对的是气味。
真血放久了会发酸,哪怕加了防腐药,也会有种铁锈混着陈灰的味道。这封信闻起来……有点甜,像熬过头的药汁。
我悄悄咬破舌尖,用血在掌心画了个小圈,然后将手掌虚覆过去。
血丝碰到信纸的一瞬,我感觉到一丝阻力——不是吸水的那种滞涩,而是表面有层薄油。
假的。
而且是新做的。
那老者见我不动,忽然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发颤:“公主,老奴守了陵二十年,就为等这一天。娘娘走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你的生辰帖……她说,对不起你,没能抱你长大。”
谢琬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推开我的手,上前一步:“让我看看!”
我冷笑一声,折扇一横,挡在她身前。
扇骨撞上空气发出轻微“咔”一声,机关已经就位。
老者眼神微闪,几乎不可察觉地顿了半拍。
就是这半拍出了问题。
人在激动时肌肉会不自觉紧绷,尤其是肩膀和脖颈。可这家伙说话时,肩线稳得像石雕,连喉结都没抖一下。再说眼泪——他眼角确实湿了,但眨眼频率太低,根本不像悲痛到极点的人。
我轻轻咳了一声,借咳嗽掩住嘴角渗出的血沫。
谢琬却不领情,一把打掉我的扇子:“你是不是非要所有人都骗我才甘心?母后留下的东西,你也敢拦?”
“我不是拦你。”我盯着那老者,“我是拦一个活不过三息的人。”
话音未落,他动了。
右手猛地一翻,袖中滑出短匕,直刺谢琬心口!
我早等着这一下。
折扇甩手飞出,在空中旋了半圈,“啪”地弹开,一根细钢片从扇骨间射出,精准卡进匕首与手腕之间的缝隙。
刀锋偏了三寸,擦着谢琬胸前划过,樱粉罗裙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素白中衣。
她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老者没想到我会提前防备,手腕被卡住那一瞬明显僵了。他用力一挣,想抽刀再刺,我已欺身上前,一脚踹在他右膝窝。
他单膝跪地,匕首落地。
我顺手捡起那封血书,指尖一抹,背面果然有残留墨印——淡得几乎看不见,但用指甲刮一下,能摸到凹痕。这是裴党常用的显影纸,写密信用的。
“血是朱砂混鹿心血调的。”我把信凑近鼻尖,“香味太浓,掩盖不住腥气。你要是真在陵里待了二十年,手上不可能这么干净。”
他不答,只是低头坐着,白发垂下来遮住脸。
谢琬站在我身后,喘得厉害,声音发抖:“你说这不是真的……可那字,真的是母后写的!”
“字可以仿。”我说,“工部档案房就有皇后批阅的卷宗,临摹三个月就能以假乱真。”
“那你告诉我,谁会冒充守陵人?谁又能拿到母后的笔迹?”
我没立刻回答。
因为我正在算。
送图的箭是谁放的?裴党追兵里的内鬼。
这支箭为什么偏偏射向你?为了传递信息。
现在又有人拿血书引你上钩?说明内部有人想搅局。
两边都在递消息,但目的不同。
一个是想让我们找到太子。
另一个……是想让我们死在找的路上。
老者忽然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楚公子算尽天机,可算得出这血书是谁写的?”
我蹲下身,一把扯开他衣领。
胸口纹着一枚逆五芒星,线条扭曲,像是用烧红的铁条烙上去的。这种标记我在北狄死士身上见过,只有参与过祭礼的人才会刻。
沈无咎的手法。
他是想让我们以为找到了线索,实则一步步踏入他设的杀阵。这老头根本不是守陵人,而是埋在这里的饵,专门钓我们这种急于求真相的人。
我冷笑着站起身,故意提高声音:“杀了他,毁证。”
谢琬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留着他只会引来更多麻烦。”我看也不看她,“他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她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动手。袖中银针悄无声息扎进老者手臂,麻痹穴道,让他无法自尽,也不会立刻暴露中毒迹象。
老者瞪我一眼,嘴角抽了抽,终究没说出话。
我拎起他后领,拖着就走。
谢琬愣了几息,才跟上来:“你就这么确定他是假的?万一……万一母后真的留了遗书呢?”
“万一?”我回头瞥她一眼,“你记得昨夜那支箭吗?箭簇裂开,图藏在里面。如果是真的线索,为什么要藏得这么深?而这个血书呢?直接送到面前,连躲都不躲。”
她抿嘴不语。
“真正的秘密。”我继续往前走,“从来不会自己跳出来喊‘快来拿我’。”
林子越来越深,雾也浓了起来,脚下的土开始发软,踩下去会有轻微的“咕啾”声。我知道快到沼泽区了,这里原本是排水渠改道的地方,常年积水,人踩上去容易陷。
但我必须走这条路。
因为沈无咎不会想到,我们会往最危险的地方去。
老者被我拖在身后,双腿无力地划过泥地,留下两道浅痕。他的铃铛一直没响,倒不是坏了,而是被人卸了舌——真正的守陵人绝不会这么做,那是对亡者的亵渎。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谢琬忽然停下。
“等等。”她低声说。
我回头。
她站在一棵歪脖子树旁,手里还捏着那封血书,指尖用力到发白。
“你说字是仿的。”她声音很轻,“可有一笔,你不该忽略。”
“哪一笔?”
她把信展开,指着“琬儿亲启”的“启”字最后一捺:“母后写字,习惯在收笔时往上挑一点。整个宫里,没人学得来。”
我走过去一看。
确实。
那一捺末端有个微小的钩状回锋,像是笔尖顿了一下再提起。
这细节,一般临摹的人很难注意到。
我沉默片刻,把信接过来,又看了一遍。
然后笑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说。
“意味着……”她咬唇。
“意味着写这封信的人,不仅见过皇后写字,还非常熟悉她的习惯。”我摩挲着那道笔锋,“甚至……可能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她瞳孔一缩。
“你是说……”
我没说完,只把信折好塞进怀里。
远处火光又亮了些,追兵重新聚拢,脚步声杂乱,显然还没放弃。
我拽起老者,继续往前走。
谢琬紧跟着,忽然问:“你现在相信了吗?”
“信不信不重要。”我头也不回,“重要的是,有些人比我们想象的,更不想让真相埋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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